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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人物(2)


  果园城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歌谣。

  马家的墙;

  左家的房;

  胡家的银子用斗量。

  这歌谣里第一份人家就是胡凤梧的母亲马夫人的娘家,她的祖父是全果园城的首富,为保护万贯家产,她的父亲曾在光绪初年和小刘爷刘卓然的祖父同时捐过官。最后的胡家就是胡凤梧家,他的高祖曾做过布政使,在任上捞到论升论斗计算的银子。然而话虽然如此,时间却不饶人,马家的高墙早已夷为平地了,至于用斗量的胡家的银子,也早被“布政”的游手好闲的子孙们用光。胡凤梧的父亲在烟榻上躺了一辈子,幸喜去世的早,没有来得及把家产荡完。他死后给马夫人及子女们遗留下一小部分田地,除了他们吃用,足够他们养活几个仆人及出门用的车子;另外还有又深又大的老布政第。这些一重一重的房屋是神秘的,大半经年空在那里,高大阴森,没有人敢进去,也没有人想进去。里面到处布着蛛网,顶棚下挂着长长的灰糙,地上厚厚的全是尘土和编蝠粪。

  果园城人很难看见马夫人,她跟她丈夫一样,终日在烟榻上过日子。据说她年轻时候是个出名的美人……其实就是现在她也远不算老,顶多只有四十多岁。但是我们如果看见她,我们会忍不住自问:我的老天爷!这难道不是开玩笑吗?这个高个子、三角眼、扁鼻、撅嘴、一双小脚、龌龊的长指甲、皮包骨头、又黄又瘦的女人,她难道真美过吗?我说不出理由(有许多事我们根本不需要理由),我认为长着这种相貌的女人是傲慢的、自大的、冷酷的、并且也是愚蠢的。也许这跟她的相貌没有关系,应该归之她的环境。她在她的社会中始终处于最高地位,在婢仆的奉承与绫罗绸缎的包围中度了半生,只要肯动动嘴,一切都会送到面前,连走路都要丫环搀扶。她从来用不到求人,也从来不知道活着需要工作,有时候甚至需要虚心忍耐。提到别的绅士人家,她便轻蔑的说:“小家子气!我们马家是拿肉喂狗的。”再不然,“我们胡家是拿元宝滚着玩的。我们奶奶的衣裳,刚上身,弄上污渍就不穿了。”碰巧她儿子跟人家打了架——须知道这种事情常常发生,果园城的野孩子似乎专爱挡他的路。那时候她就说:

  “是谁家的贱种?拿禀帖送到衙门里去!”

  胡凤梧就在这种教养下面长大,直到十六岁才小学毕业。他母亲认为没有叫他毕业的必要,太小了,到外面念书怪可怜的;胡凤梧根本不想毕业,无论在家或在学堂,他就是个天王爷。但是他在小学里整整念了十年,终于被送到省城上中学了。

  我曾在一篇小文里说过:“关于这个城,你可以说任何城市都有它好的地方,都有它的美点,惟独它却是集中了全省的坏、丑、废物与罪恶。”这是丝毫不加夸张,丝毫都不曾冤枉它的说法。胡凤梧十六岁进中学是个理想时期,恰好到了他开始敢自作主张的年龄。他到了省城,首先第一件是金牙、手表、眼镜、手杖,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然后拣个文凭铺子。他在那里不上课住了两年。在两年之内,他花去整堆的银元,同时他也学得比人家消耗一生还多的经历:吃、喝、嫖、赌,他样样在行,直弄的两条腿走路都拐起来。可是每当寒暑假回家,他母亲还直担心他在外面受苦,并且对别人引为骄傲,夸奖他有本事呢!

  他终不曾买到文凭。两年后碰着国民革命军北伐,那些昏庸的北洋军阀一时手忙脚乱,将各地的教育经费移作军饷,所有的学校便跟着停顿。他也从此离开那个文凭铺子,进入一个更大更复杂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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