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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2)


  我们已经在日常生活上麻烦够我们自己了!我于是就在大促织或小渔夫的父亲的船上,在沾满鳞片、泥浆和水草的船头上,往下一倒,吓的小渔夫直着嗓门大喊。你试想我力用的多猛,我们的船竟像水瓢似的荡着,水花从船舷上溅进来,几乎连船都给我带到水底下洗澡去了。

  “喂,喂,别捣乱!”小渔夫慌乱的调整着船。“你居心去见阿嚏怎么着?这里有个阿嚏,你知道吗?”

  “见阿嚏就见阿嚏。你见过他吗?”我开玩笑说。

  小渔夫抹去刚才溅到脸上的水珠。

  “哼!我这一辈子算见不着了。”他挺有把握的说。“你知道这里是黑龙潭,从河湾里,哪,一直到那边,堤?那边,你看见那些柳树吗?这就是黑龙潭。”

  我当然知道黑龙潭,可笑的果园城的黑龙潭。阿嚏是个家住黑龙潭的水鬼。至于他的发见或发明者,现在没有人能考核了,这事已经很久了。据说在很多年前有个渔夫,有一天将近黎明,他照例到河上——就在这里,就在这黑龙潭上来看他的鱼撑。月亮是明亮的,空中没有半片云彩,四围没有一点声响,河里被照得就像一河水银。渔夫人概没有完全睡醒,直等到他跨上船,才忽然清醒过来,发觉船头上有个小孩似的东西在睡觉,并且睡兴是这么浓,睡的是这么香甜,直呼噜呼噜打鼾。

  这睡着的就是传说中的水鬼。当然,渔夫十分生气,水鬼竟敢找到他的头上,竟敢在一个渔夫的船上睡觉!

  “滚你娘的!”这是多么有力的,简直连果园城的城墙都踢得塌的一脚!

  水鬼不用说糟了,带着好梦和鼾声被踢到河里去了。于是咕嘟咕嘟,水面上浮起一溜水泡,原来果园城的水鬼也要呼吸!这个倒霉东西扎猛子到对岸,在明亮的月光下面,光光的蹲在沙滩上。据果园城的人说,他的鼻孔里灌进去许多水,同时还举出证据,说明绝不是出于捏造。

  “阿嚏!”他——这个果园城的水鬼极响亮的打个嚏喷。

  “你横些个什么,老鬼!顶多你儿子不过是个举人。”他在沙滩上骂。

  你怎么能说明渔夫的狂喜?他的儿子将来要中举人,他连鱼也不想打了,鱼撑也不去看了。唉,一个举人!将来他的小屋门口将竖起一对旗杆!他回到家里,决心把他送到所谓“子曰店”去念了曰。至于这个渔夫的儿子,他本来是个聪明人,可是对于四书五经毫无兴趣,坐到书桌前面就头晕头痛,以为还是喝点河里的混水和晒晒太阳的好。总而言之,他没有给父亲带来任何希望,仅仅为报复那在睡梦中的一脚,水鬼跟渔夫开个玩笑。可怜的老渔夫,后来他不再捕鱼,到处奔跑,到处宣称他的儿子是个举人。他自然是发狂了。

  关于这个以打嚏喷出名的水鬼,这个绝顶的荒唐故事,有一个时期无疑曾在果园城极其流行。假使你看见过果园城的女人怎样骂她们逃学的儿子为“捉鱼郎”,再不然,你看见过有人忽然打嚏喷,其它的人并不以为是谁在背后骂他,倒是极有风趣的笑着说是谁从背后踢他一脚,你便知道它在他们的生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果园城人有意成全他,竭力替他渲染,因此阿嚏后来还闹过许多事情,跟果园城开了许多的可恶玩笑。据说他曾经玩弄过一个贪财的地主。他变成看阴阳宅的先生,指示地主到荒家里去扒银子。那是个极深极深的夜里,掘开家子,里头全是雪白发光的元宝。元宝太多了,地主满心欢喜,越掘越起劲。可是回头一看,那扒得的元宝,像石头般高高堆起的元宝,正滚动着往四面乱跑。地主丢下家伙扑到元宝堆上,元宝往外面滚,地主就赶着搂回来,地主刚楼回来,另外的元宝又滚开了……最后地主累死在元宝堆上,第二天有人发现他,身子底下原来是一堆骸骸。此外这个水鬼还诱惑过一个秀才,人家说他变成女人,直把秀才带到果园城的城楼顶上。据我猜想,这是很可能的,他大概也在河湾里逮过促织。

  “现在阿嚏不捣乱了,”小渔夫停住掉说,从下边回来的船曾经看见他——看见阿嚏,他常常在码头上,有人并且看见他带个女人。

  这是个料想不到的可喜消息,你只须想想,说真的,你只须想想阿嚏常常在码头上,并且娶了老婆!

  “他当然也生孩子了;你知道他有几个孩子吗?”我笑着间。

  小渔夫反对我的意见。他说:

  “你爱开玩笑,伙计。阿嚏不是傻瓜,我要是阿嚏,我就不生孩子。比方你有一条船,坐上它到海里去,船上带着孩子,大的哭,小的叫,头都给他们闹疼了。”

  “可是你刚才直怕我们去见阿嚏的,大促织?”我提醒他。同时,你当然想得到,当我听完他的高论,几乎大笑起来。

  小渔夫是个不肯服输的人,是个雄辩家——因为我在船头上躺着,望着天空,看不见他的表情——他闷了半天说:

  “我说过我们会去见阿嚏。要老呆在这个鬼地方,他感到气闷,出门跑跑;在外面呆久了,果园城是他的老家,他干么不回来看看?”

  我们的船懒懒的,没有目的的,正像我们一样没有目的的随着流水漂下去,经过向晚的树林,接着是船场,再接着是洗衣的堤岸。船场上已经停止工作,天色晚了,夕阳快落下去了。在河的上游,天空是灼亮的,郁金香色的,梨树从岸上默然望着河面,河面在静静的反光。你怎么能跟小渔夫辩论,纵然你生着十八张嘴,你在世上是稀有的博学,你怎么能驳倒一个果园城人呢?这是妄想!我们必须承认,阿嚏老呆在这个鬼地方是要气闷的,有时候,当他高兴或有所怀念的时候,他自然跟我们一样,反过来,或是说我们跟阿嚏一样,我们也同样想看看我们的故土。一种极自然的情感,人在空闲中总爱寻找少年时期的旧梦,这梦虽然是破碎的冷落的,同时又酸又苦,十分无谓;可是它在人的心里,却又是花、香、云和阳光织成的一片朦胧……

  我抬头看看坐在后艄的小渔夫:小渔夫用右手按着棹柄,正木然望着渐渐昏暗起来的下游出神。你从他的姿势上可以断定,他将来决不会吃那种寻找旧梦的苦头。我心里觉得好笑,说真的,万一他父亲大渔夫生了气,他照样会一脚把他踢到河里,使他在河里鼓起一溜水泡,然后满身淋漓的蹲到对岸沙滩上去打嚏喷,一个响亮、可爱、充满生气的阿嚏。

  一九四〇年八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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