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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那位女孩子伸头进去的一瞬间,梅瀛子已经登上了船,我也跟着上去。一进舱,就看见一位蓬头的中年妇人,她似乎也刚刚起来,蓬着头发,一看见我们非常惊奇地注视我们。我让梅瀛子同她说话,我可注意身后的女孩子,我怕她上岸去告诉别人,我不知道在杀过人以后的手是这样灵敏,一到紧张的时候,就把握着枪;但那个女孩子对我们毫无恶意,她提了一桶水就站在我的旁边。

  “对不起,”我听见梅瀛子说:“岸上有坏人逼我们,所以想在这里躲躲,请老婆婆救救我们。”

  说着梅瀛子把手上的钞票放在旁边一只木箱的上面,又接着从皮夹里拿出一叠钞票出来,又放在上面,她说。

  “以后我们一定再好好谢谢你,这请你先收下,为我们弄点饭菜。”

  我很奇怪梅瀛子叫她老婆婆,但她倒不以为奇,她开始堆下笑容,说:“你们尽管在这里,不过这里实在太脏,啊,钱我可不能拿,我们虽然穷,但是……”

  “这不用客气。”我说着走进去:“你救我们就是我们的恩人,这点钱并不能算我们报谢。”

  里面有一张粗陋的板桌,桌边有二把竹椅,还有两只小竹凳在船边。我招呼梅瀛子在竹椅上坐下,她微喟了一声,靠在桌上,把脸就埋在手里,我先坐竹椅上。

  那位女孩子在船头上拢火,她不时望望我们,那头的中年妇女就说:“Teh-San,快先烧水,给客人沏茶。”

  梅瀛子这时忽然抬起头来,望望我,我没有理会她,她只对那位中年妇人讲:“轻一点,不要让外面的人听见了,知道有生客在这里。”

  “怕什么,那一家没有几个阔客人。”

  “不要讲了。”我也叫她老婆婆了,我说:“老婆婆,坐下来,我们谈一谈。啊,还有,”我起来拿木箱上的钱递过去:“这钱无论如何请你先收下,还要请你相信我们决不是坏人。”

  我把钱放在板桌上,那位老婆婆面露慈爱的笑容,拘束地用手理理头发,于是在舱铺下,摸出一个插在马口铁做的烛台上的烛头,凑在船尾的油灯上,点亮了,拿着过来。

  梅瀛子凝望着我,这时候她忽然用英文说:“刚才你没有注意吗?”

  “什么?”我以为船外有什么骚动,吃惊地问。

  “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梅瀛子说。

  “Tche-San!你把我的小茶壶洗洗干净,替客人沏茶好了。”那位老婆婆说。

  Teh-San,Tche-San,我猛然悟到这是一个熟识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曾经在哪里听见过的,也想不起是哪一个熟友的名字,我望着梅瀛子,似问非问的说:“很熟,但是……”

  “不是你假装到乡下去,寄信来说起的那位姑娘?”

  “……”我顿悟到我当时在信中创造的乡下姑娘慈珊,一时我惊异得似乎有许多话而又无法说出。

  世上尽管有许多巧事,但在当我们复述之中,我们自己都不得不怀疑。那位姑娘也叫做慈珊,自然不见得是这样写法,但是在万千的字音之中,这二个声音又不是“翠”“宝”“珍”一类常用作女孩子名字的字眼,天涯地角,会有这样巧合!到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禁不住有奇怪的感觉。我当时并没有问她们那个女孩子名字的写法,但在那时候起,一直到现在,甚至将来,我们一想到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一想到那两个声音,唤起我们的联想就是“慈珊”,因此,在这个记录上,我以后就叫她慈珊。

  我开始与那位老婆婆谈话,我们叫她老婆婆,其实她并不老,我借着她拿来放在板桌上的烛光,看到她红黑色皮肤,有光的眼睛,微皱的前额,除了她疏薄的头发可以使我估计到她是上了五十岁的人外,她还是四十五岁以下的人。

  她告诉我她是苏州河上游一个乡村里的人,本来是业渔的,但也兼营为人运点东西,好几次被日人征用,为他们服务。丈夫在二月前被日人拉去到浦东去做苦工,现在她们母女靠着这只船生活,幸亏她丈夫有一个弟弟也有一只船,可以照应她们一点。

  我听她言下对日人蛮横颇恨,于是我告诉她我们去探朋友的急病,路上碰见日本醉兵要对那位小姐无礼,我就同他争吵起来,但是那个日兵拿出手枪,我们扭在一起,谁知手枪被我一夺,不知怎么,竟打中他的胸部……

  “报应,报应!”老婆婆感动地说,但随着有点惊慌,她四面看看,忽然她吹灭了蜡烛,叫我们坐到她的铺上去,她说:“让我们把船停开一点。”

  于是她到船尾慈珊地方去,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就开始将船拨动。这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因为所有的出路都已被其他的船只窒息。她们并不用桨,母亲用手攀推别人的船舷,女儿则用篱支撑着,我们的船就在别人的船缝里进去,挤着挤着,终于停止下来。我听见老婆婆说:“就这样吧。”

  这些船只远望起来似乎毫无秩序,挤得很紧,但实际上它们每只船头或船尾都还有点隙地,可以使人们接触到水,他们洗脸洗衣洗米洗菜,以及大小便等都在这小小的一点小隙中完成,虽然河底的水在流,但船与船之中浮在水面的许多污秽的东西都积住着,每次用时只将这些污秽打开,而结果这些污秽越来越厚。

  我们坐在老婆婆的舱铺上,可以看到船头边小块的水窟,与隔着许多船的对岸,也可以看到一角青天。这时候慈珊拿茶给我们,她同梅瀛子有初次的交谈。天色已经透明,老婆婆吹灭了这盏在船壁的油灯,它就是指点我们迷途的灯,我望着这灯头的残火一直等它熄灭,我有许多感触。而天光使我看到慈珊的脸,是一个丰满结实少女的面庞,红黑的脸上少少有点冻块,前额的刘海下垂,显得额角稍蹙,头发黑而厚,一条辫子很粗,眉目都很清秀,鼻子也很挺直,唯有鼻孔稍露,似嫌美中不足,嘴唇很薄,与梅瀛子谈话有腼腆的羞涩。我不知这与我过去写在信中的慈珊有什么不同,但我发现梅瀛子对她过分的亲切,这的确是这个名字引起她以往的想象。

  一个人的名字,或者一种态度,一个行动以及一点细微的表情,往往可以给另外一个人特殊的感觉。这感觉联系着那个人的联想,过去想象的回忆,生活经验中的记忆,以及电影戏剧或书本上人物的关联,而造成一种特殊的因缘,使他们一见如故,使他们终身成友,使他们有各种奇怪的结合。梅瀛子与慈珊的情形一瞬间就是这样肯定。以梅瀛子的装饰美貌谈吐聪敏,与任何人交友都具有特殊的魔力,自然它是更容易使慈珊这样朴素而天真的孩子倾倒了。

  但这些竟都是命运之神的手法,是这样严密,是这样巧妙,在我们追念之中,竟觉得在一定的组合里,多少细小的因素,都不能有笔缺少,否则其结果就将完全两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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