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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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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瀛子不响,微笑着点点头。这微笑是温柔而甜美,一洗她过去笑容中骄矜的意态。我现在想到,在这两位朋友里,每当一个焕发一个颓伤的时候,也许美丽是属于焕发的,而我则总是同情颓伤方面。原因也许在于怜惜,但在梅瀛子的微笑中,我发现她自来都隐藏着常人常显露的美点。我想到历史上钢铁般的英雄,在失败的一瞬间,他所透露的美点,一定正是他所缺如而常人常有的一种美点,而在他的生命中,这是最可贵最深沉最人性而可爱的美点,因为在这份美中,整个人性的真善都在那里透露了。 梅瀛子嘴角的微笑久久未敛,她低下首,打开她手中的皮包,小心地拿出两张折着的纸,她温柔地交给白苹。 白苹接来,起初俯首静读,接着靠在沙发上,皱起了眉头,似乎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静望着白苹。最后白苹抬起头来,才知道我在等她,似乎她本以为我早已看过,而现在才发现未然似的,她把手中的纸交给了我。 第一张是打字用的薄纸,上面用钢笔草率地写着下面英文的字句:“宫间美子即郎第仪,随川岛芳子多年,在满洲国华北活跃,常乔装男子以秋雨三郎名驰骋军政各界。风流倜傥,矫健活泼。豪赌千金一挥,毫不动容。慷慨交友,人皆从之。一度回国,旋至南京,最近来上海,不知有何使命。R.S.1041” “宫间美子到沪后,立刻对梅瀛子怀疑,为梅事数度与梅武冲突。R.S.5518” 第二张是一张很厚的信纸,打着一封整齐的英文信:“Y:关于宫间美子事,已经完全探明:她曾于太平洋战争爆发前来上海,很早就对你的注意,数度向梅武进言,但梅武迄不置信。面具舞会前几天,她与梅武又有一度争执,梅武一面敷衍她,一面忌她,许多事情并没有从实告诉她,这所以那天宫间美子要私自布置这个陷阱。她的意思,除了陷害你外,要向梅武证明她的判断的正确。你未中计,殊可庆幸。但以后应稍稍隐避才是。那夜宫间美子在散会的时候,曾有一字条交与梅武,这大概就是说她所布置的种种,而第二天梅武在电话中骄傲地对她说过:‘现在你总可以相信了。’的话。自然,那天在宫间美子也是很大的失败。 附上RW与RS件,可参考。 关于XECM,一切都好,请放心。你的健康,诸友极关念,务请珍重静养,为盼为颂。 S.V” 【五十】 现在,我开始明了梅瀛子所以萎靡颓唐的原因,我把手头的信读了两遍,慎重地交还梅瀛子。她没有看我,拿了一支烟放在嘴上,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烟,于是就点燃那两张纸,她望着融融的火光出神,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眼睛深处的蕴藏,那是一个无限深邃的秘密,闪耀着忧虑担心与不安的光焰。 等两张信纸都变成了灰,她才抬起头来望我,但是我可没有勇气再这样看她E我换了一种视线望白苹,白苹则还同刚才一样的焕发,这是多么惊人的对比,我不愿意多看,我收敛了视线低头缄默。 “那么你预备怎么样呢?”白苹开始对梅瀛子说。 梅瀛子低声地在回答,我没有注意她说什么,我只是在想那封信里的话。在这许多日子之中,梅瀛子竟毫不注意,也毫未想到背后有人在窥视她,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而宫间美子又是个多么可怕的人物!我说:“我们实际上虽证明了宫间美子的可怕,她竟发现了我们的企图;但在结果上,则反支持了梅武的信任,我想宫间美子的失败并不亚于我们。” “而且,我们的失败与胜利还没有决定。”白苹忽然激昂地说:“我们的决定在是否拿到文件。” “文件。”我对于白苹的话有点惊异,我说:“我以为我你现在的问题在宫间美子身上,不是在文件身上。” “你以为我们应当放弃这份工作了么?”梅瀛子温柔地说。 “自然。”我说:“现在我们无法去注意这文件。挽回一件已失败的事情,比创造一件新的胜利为难……” 我的话并没有说完,我所想到的是昨夜谈话以后,文件的失败在我早已承认,而在我意识中大家对这个目标似亦已放弃了,但是,出我意料外的,白苹忽然庄严地打断了我们的话,她说:“但是不瞒你说,我已经布置好一切,在今夜两点钟的时候,我要去取那文件。” “你?”我问。 “是怎么回事?”梅瀛子问。 “我已经买通了宫间美子最贴身的女仆,她答应今夜两点钟把文件窃出交我,明天十点钟她出来取还。” “有这样的事情么?”梅瀛子忽然兴奋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我说着站起来:“白苹,你太神奇了,一下午你竟创造了新的天地。我要用酒来庆祝你。” 我说着就到餐厅里去取酒,我取了三种不同的酒,拿了三个杯子。兴奋地回到原处,我没有看到她们在说话,我意识到她们都很愉快兴奋,但当我为她们斟满了酒,从白苹望到梅瀛子时候,我发现梅瀛子在沉思中缄默着,嘴角的笑容也不自然,这是为什么呢?我当时马上想到所谓“争功”的纠纷,我猜到梅瀛子心中的妒嫉,白苹的成绩竟远超于梅瀛子的收获,而表现出来的又是这样的出色。女孩子的心是狭窄的,出色美丽如梅瀛子竟也难免,我心里这样想着,但马上假作不知,我举起了酒杯对梅瀛子说:“梅瀛子,现在让我们一同为白苹光荣的胜利喝这一杯。” 白苹举起了杯子,我与她碰杯,但梅瀛子这时候才懒洋洋地举起了杯子,同我的杯子轻碰一下,我当时就一饮而尽,但是梅瀛子拿着未喝,她忽然庄严地说:“白苹,但是这件事情你还要过细考虑。” 白苹微笑,她想了一想,大方地说:“我已经什么都考虑过了。” 梅瀛子同白苹又举杯一次,二个人都干了酒,一瞬间大家沉默,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今天她们两个人的报告,都是她们所属的工作团体的收获。尽管我们工作的对象一样,而这团体则是不同的,这里面如果有竞争的意味,则正如梅武与宫间美子两种意见的竞争,失败与胜利虽说就会证实,但是所证实的不一定可靠,正如我们证实了梅武的正确而实际上正确属于宫间美子一样。在我,我身份的立场是白苹的,而工作的立场则是梅瀛子的,而现在梅瀛子这种明明出于妒嫉的话,使我同情逐渐移到白苹身上,我又兴奋地说:“再一杯,白苹,我祝你今夜胜利。” “慢慢。”梅瀛子又说:“白苹,我现在更觉得这件事要谨慎,你愿意告诉我同这女仆接洽的详细结果么?” “事情是这样的,”白苹说:“我们认识一个厨子,他是那女仆的小同乡,从小在一起,他带那个女仆同我相会……” “是这样。”梅瀛子忽然低头寻思,歇了一会又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叫她把文件送来给你。” “她说她在宫间美子打电话时听到,那文件明天吃午饭时要送去的。而她夜里一点无法出来。”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那个厨子到她那里去拿。” “这是多么不可靠。”白苹说。 “是你自己说你自己去拿么?” “是的。”白苹说:“当时也来不及想到别人,而这件事整个都是我的责任。” “什么暗号呢?” “我们对了表,说就在他们房子的里口相会。” “她有没有说一定要你自己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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