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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现在,这一切的一切,凡是梅瀛子与白苹间的幕幛已完全揭开,这像是星球与星球间的云层被光照透,像是太空与大海间的霜雾被雷电击开,现在是应当看这两颗星球将如何的交接融合而环行宇宙,太空与大海将如何映照而透贯胸怀。

  最后梅瀛子告诉我,白苹对于枪伤我一事,非常内疚,所以不想与她同来看我,打算明天一个人来对我道歉。她说白苹这种地方还是一个具有一切女性特征的女性,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在梅瀛子闲谈了许久等她走后,我忽然悟到今天梅瀛子所表现的也正是一个具有一切女性特征的女性,而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感觉到过。

  我吸一支烟,并没有意识到我自己一个人在笑。一直到看护提醒我:“徐先生,你一个人笑什么?”

  【四十一】

  在我的期待之中,看护进来说有人来看我。我立刻想到白苹,但看护拉开弹簧门站着,——这是送饭餐来时常有的姿势,现在进来的人,一手提一只方形藤篮,一手捧着粉红色泽的茶花,花朵掩去了她整个的脸部,可是我从身躯认出她是阿美,一种失望侵袭我的心灵,因为这已经肯定白苹今天不会来了。而我自从昨天梅瀛子同我谈话后,我想会见白苹如同乳婴想会见久别的乳母一样,一夜来少说些也醒过七八次。

  看护阖上门,接过阿美手上的花束,透露出阿美殷勤的笑容,她放下藤篮。

  “白苹小姐,叫我把它送来伴你。”她说着屈身解开绳束,原来篮盖上还束着一包东西,她把那包东西放在椅子上,于是打开篮盖,我原以为是什么食品,出于我意外的竟是那只纯白的波斯猫吉迷。

  吉迷叫着,不安地跳出来,四面嗅嗅,最后听到我叫它的声音,它跳到我所坐的沙发上来。

  “白苹小姐不来了么?”

  “她有信给你。”阿美说,于是她拿起椅上的一包东西交我。

  我打开纸包,里面是两包银色封面日记簿同一封信,那信是这样写的:“徐:我叫阿美带吉迷来伴你,我想可以使你回忆到你住在我家里时候的情景,每当我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它伴你沉湎于哲学的思考。我现在还相信这是你正当的生活。

  “前夜,梅瀛子住在我处,她说:‘吉迷有哲学家的风度。’我说:‘那许是受徐的熏染。’这也是一个使我遣它来陪你的动机。

  “是不是暂时不来看你好?因为我看到你,也想不出可以用什么话来安慰你。还有我也设想不出你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惊奇?阴恨?宽恕?哀怨?这些我都怕看见。

  “你也许准备了问题与资料要问我,但在匆忙之中,你会说不出一句话,而我也会答非所问。

  “我从未将我的日记给人看过,也无人知道我在记日记,但是我现在让你知道,并且给你看,我想一切你要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了。我不希望我们见面时再提过去的事情,再谈这种种的误会与伤心。这就是说,我不许你再对我问到过去的种种,而我将以不回答来拒绝你。

  “我自己忏悔,为你祈祷。如今听说你可以完全好了,我再没有第二种心境,我只想预备美丽的庆祝,欢迎你出院。

  白苹

  P.S.我还不想让第二个人看到我的日记,你还是一样的尊重我的意见么?”

  吉迷跳下沙发,看护抱它玩,阿美同看护在谈吉迷。我用纸笔写一封回信给白苹,我记得是这样写的:“白苹:“我应当感谢你,因为创伤已成为了我的光荣。而今后是为前途的光明与胜利祈祷。我永远用虔诚的眼光望着你,用信仰的情感追随你。

  徐

  P.S.日记在我的地方比在你的地方还要秘密,我以外,能够看到它的该是吉迷。”

  阿美拿着这封信走后,我正想翻阅白苹银色的日记,而史蒂芬太太来了。她还是这样庄严,雍容,我把日记放在身后欢迎她,我虽然还叫她史蒂芬太太,但是我已经不以这个身份来看她了。我现在真奇怪我当初的幼稚与愚笨,因为在她蔚蓝的眼睛中,我似乎早应当发现她不是史蒂芬的太太了。

  她对我只是庄严而沉静的问好,既没有问我受伤的经过,也没有谈到白苹与梅瀛子,倒是谈到了海伦与她的歌唱。我在无意中告诉她海伦信中的消息与去北平的计划,她似乎很赞同,并且知道后说,如果海伦回来了,一定请海伦去她家一次。接着我们谈到了音乐,谈到了艺术。

  在这样的谈话之中,对于她的身份我已无从相信,我不明白她的生命的组织是有多少层次了。

  曼斐儿太太来,我们的谈话又转到海伦。曼斐儿太太自然也知道海伦去北平的计划,不出海伦所料,她不想让海伦单独先去。我与史蒂芬太太都劝她以海伦前途为重。并且,等海伦在北平为她找到职业,她也随时可以去的。

  但我们的话并未使曼斐儿太太折服,我看到在这些海伦不在这里的日子之中,她已经够寂寞了,她用她摇动的眼光望着她刚才带来的白色花束,这花束已经由看护放在瓶中,她好像嫌插得不够好似的,重新去整理它一下,于是感伤似的说:“我已经离开了丈夫,我也已经离开了儿子,我现在再没有勇气离开我这个女儿了。”

  “但是这不是战场。”我说。

  “可是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于是我们都沉默了。一种说不出的空气压着整个的病房。我忽然想到曼斐儿太太的丈夫和儿子都在战争上服务,梅瀛子似乎都知道的,那么把海伦再利用作工作上的跳板,这样一点不顾到曼斐儿太太是多么残忍呢?我联想到白苹的态度,觉得她的确要比梅瀛子宽大而仁慈。贯彻白苹的心胸的,有一种伟大的人情。而梅瀛子则只有如钢的意志。这分别是不是因为白苹是纯粹中国人,有中国特有的一种博大么?

  沉默中,史蒂芬太太告辞。曼斐儿太太继续同我谈许多关于创伤与她的猜测。她到如今还相信着我是被日本军人击伤的,我觉得我没有同她说明的必要,但她倒担心我出院后的危险,所以她劝我还不如同她一同到北平去耽些时候。

  我说这枪击案完全由于醉后的失事,并非是对我有什么难解的仇恨,请她不要为我担心。最后我还是劝她让海伦先去北平,我告诉她,上海离北平不远,在空闲的时候,我自然随时可以去看她们。如果海伦到夏季还未能为她在北平寻到适宜的职业,我一定伴她到北平去歇夏,那时候再想别的办法。那么她们母女的别离最多不过半年,这使曼斐儿太太露出允许的笑容,这笑容里包括了愉快安慰与感激,于是她答应我不再固执她自己的成见了。

  她临走时,用感激的眼光望我,又亲切地同我握手。我发现她进来时就在为女儿的前途与自己的幸福彷徨,也许就想把这个问题来取决于我的。

  我望着曼斐儿太太的背影消失,又看到前面纯白的玫瑰,我孤独地在这份伟大的母爱里陶醉了。一直到吉迷绕到我的脚上,才提醒我放在身后的日记,我拿到手里,立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控制了我,是这个封面单纯的银色,使我联想到那个银色的女郎,对于银色的爱好,联想到那天杭州回来时她病倒的空气,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银色的特质里所潜藏的凄凉。

  是黄昏,院里已无日光,房中开始暗下来。看护不在,我想开灯,但又懒于起身,痴坐的瞬间,我感到了寂寞,忍耐着天黑下来,黑下来,我就埋在这黑暗之中,但是睡在我脚边的则是吉迷,那只波斯种的白猫。

  最后我振作起来,到床边去开灯;那本银色的日记就滑到地上,这似乎惊醒了吉迷。等我开开灯,房中突然的光亮就使它站起来,我过去去拾它旁边的日记,那日记正翻在某一页上。

  于是我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就开始读那一页日记:“……

  “我宁使到战场去肉搏,不愿在这里鬼混!

  “梅瀛子是美丽的魔手,这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了;我寻不出理由她为什么要同我们作亲热的交际,除非她已认清了我是她的敌人!

  “对徐发生兴趣,这是一个巧妙的掩护,史蒂芬说:‘她无非是想战胜徐,要收做她的卫星罢了。’这是很笨的话,也是很聪敏的话。笨,假如说他指点的只是这句话的字句本身;聪敏,假如他说的‘卫星’是另有意义。

  “只有在某一个场合上少一个‘鬼魂’,才会注意到徐,我想。

  “我起初以为徐不过是‘自作多情’之流,现在倒觉得他还有一颗忠诚的灵魂,所以我想去提醒他,既然是一个研究哲学的人,鬼混在这个场合里作丑角,还不是太可惜了么?

  “E,L,P等都以为我应利用徐去制梅瀛子,但我想这无非促进徐早被梅瀛子利用而已。

  ……”

  看护进来,跟着送进来饭餐,我把日记收起。预备饭后再从头来读白苹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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