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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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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话只代表中世纪的伦理秩序,而现在是二十世纪的政治生命。”她说:“我没有功夫再同你谈这些。”她看看手表,又说:“我就要出去。” “那么……?” “没有什么,一切照旧。”她说着要走到寝室去,但又站住了说:“那么你今天一个人去了?” “也许。”我说时她就进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等梅瀛子出来,直觉地感到梅瀛子似乎有超人的力量来控制今天的计划;我既不能对她作一点补救与帮助,那么我只有为她祈祷,祈祷她胜利,祈祷她安全,祈祷她永远光明。 梅瀛子打扮得非常鲜艳漂亮出来,我闯到一阵浓郁的香气,这似乎是不祥之兆,使我想到许多花都是在快凋零枯萎之前,特别放射香气的事情。这是一种迷信,我立刻压抑这种奇怪的直觉,我追寻一个光明的想法,我自语:“当然,香气是代表永生的。” 她当然不知道我心理有许多奇怪的变化,闲适而愉快地站着,这闲适而愉快的态度,并不是对我,而是在预先练习今夜要用的态度,我相信她刚刚离开镜子,在镜子面前,她曾预演如何在今夜出演时不透露她心底的担心与害怕,于是就用这样骄矜高贵的表情来同我说话。 “假如可能的话,今夜你努力守住白苹吧。”她微笑着又说:“用你的感情,不要用你的意志,如果有点勉强而要被别人看出时,你还是放弃看守。”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她说:“看守白苹对我是一种帮助,但被人看出你在看守她,就更有害于我的工作。这是原则,一切听你自己的随机应变好了。” 说完了她似乎不想再提起这件事,好象伴我一同去游玩般的伴我下楼,走出了门。她说:“你先上车好了,我们晚上见。” 我上车。在平坦的路上驶着,心里有许多事,我不知应当上哪儿去,也不知应当先解决什么;我需要回家去,需要平静地有一番思索,才能决定我可以做与应当做的事情,于是我驶向寓所去,但就在转弯的角上,一辆鲜红的汽车掠我而过,是梅瀛子,旁边一个女的,不知是谁,我想加速追上去,看看是否认识,但她的车子太快,而我的心里太重,我没有实行。 到威海卫路,我把车子驶进车间,这车间是我不久前才租得的,离我寓所的门有二十几步之遥,但就这二十几步路之中,我远望在一个弄堂口站着一个像白苹的女子。我正想定睛看时,她已经反身进去,这弄堂在我寓所的斜对面,我必须多走几步才可以在弄堂口望她,但是我那时心境很坏,又觉得这样早她似乎不会在这里,想是自己看错了人,而又因为手里捧着礼服,很不方便,所以就一直回进自己的寓所。 我到房间里安详地坐下,满以为我可以集中心力来考虑我可以做与应当做的事情,但是头脑沉重,心境紊乱,一切可以做与应当做的事都无法寻到。 没有办法之下,我放足了水洗了一个澡,于是我在床上放松了所有的筋肉来休息。我就这样沉睡下去。醒来是一点半,我猛然想起今夜我应当怎么样去参加夜会?似乎一个人总不是道理。于是我马上起来,但是我没有换礼服。因为我想到我要去看看本佐次郎,本佐是同我合股巨商之一,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我最近好久没有见他,他同日本军部交际甚密,今夜自然会有他。要是方便的话,我同他一同去是很好的。不过不换礼服,我需要再回来一趟,也不方便,想了想还是把礼服带到汽车上,想随时到哪里都可以换上。 我出来一个人在凯第饭店吃饭,饭后到四川路我们的公司里去;但是本佐已经回家,时间还多,我反正没有事,于是我驾车到他家去。在一切思绪与感情的变化之中,一个不变的轴心,隐在我心境后面的则是海伦的变幻。不知是否是一种下意识痛苦的逃避,从梅瀛子地方出来后,我始终未想到海伦,但是现在,因为我的车子在她的家前驶过,骤然我想到了她的话,一个骤然的光明刺激了我——她去南京,也许是假的,假如她现在在家,那末,那末…… 想着想着我在她的公寓前停下来,我跳着心上去,敲她的家门,开门是曼斐儿太太,她欢迎我说:“想不到你今天会来。” “海伦在家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忽然一个人要去南京了。” “已经动身了?” “前天。” 这简直是一桶冷水浇灭了我的希望,我想马上走,但是曼斐儿太太留住我,她说:“今天假期,我一个人在家正寂寞,你来了再好没有,我还有事情同你商量。” 于是我就走进去,第一个使我注目的是桌上梅武少将的请帖,写着曼斐儿太太曼斐儿小姐。这使我非常奇怪,海伦不是说有一张请帖被她退回去了么?如今又送来一张呢,还是仍是那一张?我拿着请帖出神地想,但是曼斐儿太太说了:“海伦大概就为躲避这个夜会去南京的。” “怎么?” “上次送来一张单请她的请帖,她谎说去北平退了回去。”曼斐儿太太坐下来说:“但是别人知道她没有离开上海,以为她不愿意一个人去,所以又送来这一张请帖。” “她看到这张请帖?” “没有。” “那么你今夜预备去么?” “一个人我不想去了。” 像灵感似的提醒了我,使我一变颓伤的态度,我兴奋地说:“去,去,我伴你去。” “你也去么?” “我去,我想今天一定很热闹。” “你不带别人去吗?” “我本来就想同你与海伦去的,现在海伦不在,那么就是我们两个人去好了。” “你真好,永远想着我们。”曼斐儿太太和蔼地笑,眼睛闪着异光,圆胖的脸儿都是愉快。 我也似乎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慰藉,这慰藉是哪一方面的我想不出,但至少减去了我心灵沉重的负担,增加了我的勇气。我深信,曼斐儿太太可有助于梅瀛子工作,如果是无助,但也决不会有害。 一切无可奈何的事情在无可奈何之中有无可奈何的变化,我从曼斐儿太太光彩的眼睛中,看到梅瀛子今夜的幸运。 【三十三】 曼斐儿太太在我旁边,汽车从平滑的路上驶着,野景黯淡,路灯奇明,这儿离市已远,已经是江湾了。 梅武官邸是离过去我们市政府大楼不远的一所灰色洋房,战前照耀着晶亮的灯光,不知是属于哪一个达官富商的,如今为梅武所占用。这房子离马路有两丈之遥,由一条两辆汽车可开的路,引到门首。这条路两边种着整齐的冬青,今夜冬青树上扎满了五彩的电灯,路口站满了日兵与伪警,汽车到那里就须停下来。两个服装整齐的日兵严肃地来询问,我把请帖给他看,他就指挥我把汽车驶进去。走完了冬青路一个圆形的大场,四周已经停满了汽车,整齐得如军队的战车操列,都是头对着圆心,车尾向着圆周。 我到的时候,第二圈已经快满,我就停在缺口处一辆一九四〇年的别克旁边。圆场的中心是一株高大的轮柏,今夜已被点缀成光彩夺目丰富美丽的圣诞树了。我一下车就注意到梅瀛子的红色汽车不在,那么她还没有来么?曼斐儿太太很自然的手挽着我的手臂。一个绿衣的童子,过来鞠躬,引我们穿过圆弧走上石阶,从雪亮的门口进去。 客厅很宽敞,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梅武少将全副海军军装过来招呼我们进去,并没有一一为我向客人介绍,梅武同我约略谈几句,招呼我随便坐,就走开去了。我到房间深处,发现几个日本陆军军官是以前相熟的。本佐次郎们并没有在屋;(不来了?)许多伪官,我只认识三四个;但在几个西洋人中,我看到了费利普医生与太太。这真是奇怪,我同费利普医生不算顶熟,但现在见到他,我真有见到亲人一样的感觉。我下意识的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中,人人都是我的敌人,只有费利普是我的朋友。我同大家约略招呼后,同费利普握手。费利普似乎发觉我太热烈,他用尊敬的态度同我握手,而用严峻的眼光拒绝我对他亲热,我立刻意识到我不够沉着,于是我矜持一下自己,收敛我嘴角太浓的笑容。我以淡漠而庄严的语调低声地说:“史蒂芬太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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