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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十七】

  从那时开始,海伦的确天天在练唱。但练唱出来总是找我们,我们还是过着热闹而欢乐的生活。一定要说出什么不同的话,那是海伦因为唱歌的关系,在饮食起居上略略有点节制,她本来学会了喝点酒,现在她已一点不喝,本来学会了偶尔抽一根烟,现在她也绝对不抽,本来她常常要欢叙到天亮,现在则总在一点钟左右一定要回家。梅瀛子似乎是她的保护人一样,时时提醒她许多禁条,而要她遵守。有时候她在舞场里留恋,不想回家,但是梅瀛子一提醒她,她也就很自然的听从了。

  我还是陪着她们;但一回到家里我终有说不出的哀苦与忏悔。有时候我在电话里拒绝她们,但梅瀛子会驾着车子来接我,告诉我海伦没有我就会寂寞。其实这寂寞只是为团体里少一个配角,并不是我在她生命里有什么重要了。我当初所以听从梅瀛子天天同她们一起,完全为要海伦从苦闷中浮起来,把兴趣转到歌唱上去。现在的海伦既已有另外的力量带她到歌唱上的努力,我的牺牲变成毫无意义,我极力设法去摆脱她们,终于我想出一个脱身办法,布置好一切,在有一天会聚中,我就说:“三天后我就要回乡去一趟。”

  “回乡去?”海伦第一个问。

  “家里有许多事要我去料理。”我说。

  “我们一同去,”史蒂芬兴奋地说:“我们大家去玩几个月。”

  这个使我很吃惊,但是我终于矜持着,微笑着说:“很好,只是我们乡下不是杭州,没有什么可玩的。”

  “你不能晚一点,等海伦音乐会开过后再去吗?”梅瀛子说:“那时候我们可以一同去住几天。”

  “不,”我说:“我早去可以早回,我想在海伦开音乐会我一定可以回来了。”

  “要这许多日子么?”海伦说。

  “是的,”我说:“十年没有回家了,有许多事要我去料理。”

  座中只有白苹微笑着没有说一句话。海伦似乎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留恋,想说什么又不说了。梅瀛子说:“你不能不回去么?”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说:“你们不是一样可以过有趣的生活么?”

  “你不能为海伦不去么?”史蒂芬说。

  “我要为海伦早去早回,无论如何我要在她音乐会里占一席。”

  “不行,”梅瀛子说:“音乐会筹备的外务方面事情,你要负大部分责任呢。”

  “有你,”我笑着说:“我还担忧这些事情么?”

  “等我开过音乐会。”海伦说:“我同你一同到乡下去。”

  “我们都去,”史蒂芬说:“我们伴你去伴你来。”

  “你们不知道我家里事情,”我说:“我自己何尝要去过,来回受日本人检查,多不方便,但是实在没有办法!”

  我的话终于慢慢使他们谅解,但是一定要我于音乐会的一星期前回来。

  白苹对于这问题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安详地微笑着。

  夜里,我们在百乐门跳舞,当梅瀛子回家的时候,白苹对我说:“你愿意为我多耽一会儿么?”

  “你还不想回去么?”我笑着说。

  “……”白苹对我笑笑,又对史蒂芬说:“史蒂芬,你肯陪梅瀛子与海伦回去么?”

  “你们如还有兴趣的话,”海伦说:“我也陪着你。”

  “不。”白苹笑着说:“不好,你应当早回去,明天早晨你要到梅百器地方去练唱。”

  “那么,你还要玩多少时候呢?今天兴趣怎么这样浓?”梅瀛子问。

  “我还到赌场去赌个通宵。”白苹说。

  “到天亮走到徐家汇去望七点钟的弥撒。”史蒂芬笑着说。

  “……”海伦不响了。

  “这是你们两个人的节目。”梅瀛子说:“那么我们先回去。”她说着站起来,约好明天下午在弟弟咖啡店相会。

  史蒂芬陪着梅瀛子与海伦出去,海伦临走时在我耳边说:“你可以不回去还是不要回去。”

  我对她笑笑。望着他们三个人的影子在门口消失,我说:“真的又要从赌场到教堂了吗?”

  “不愿意再重演一次吗?”

  “我倒以为你早已忘掉这个趣味了。”

  “这不是趣味。”她说:“这是自救。”她又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会,我们马上就走。”

  我付了账,伴白苹出来,坐上汽车,她告诉车夫地址,我说:“怎么?你要回家么?”

  “是的。”她说:“我要回家一趟。”

  “我还带着些钱,不要回家了。”

  “今天我要大赌。”她笑着叫车子前开,但到家的时候,她付了车钱,我说:“怎么?不叫他等么?”

  “我想换衣服。”她说:“回头再叫好了。”

  于是我伴她上楼,走进她银色的房间,她招呼我坐下,给我一支烟。她就走进浴室去。我坐在银色的沙发上,享受四周银色的温存,可是这时忽然有触目的鲜红,在银色的被单上扰乱了我的安宁的视觉,我想起了这是梅瀛子的衣服,但是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我思索了有两支烟的工夫,白苹出来了,洗去了所有的脂粉,换上了黑布的旗袍,穿着软底布鞋,我稍稍有点奇怪,我说:“不预备出去了吗?”

  “你还想到赌场去吗?”

  “我想再从赌场到教堂。”

  “于是再从教堂回到赌场。”

  她说着走到外面,到了两杯茶,拿了一点蛋糕来,她说:“现在让我来同你静静谈谈。”

  她微笑着。坐下,似乎有点怠倦,闭了闭眼睛;这使我想到杭州回来时她在火车上入睡的姿态,我想到我在那时为她画的像,这像我记得后来是夹在一本书里的,可是我想不出是什么书。但她那时随即振醒过来,面孔变成十分庄严,两只大眼睛射着正直的光芒。她说:“你愿意说白苹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自然愿意。”

  “那么你说。”

  “白苹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么你愿意说,你对她永远忠实,像她对你忠实一样么?”

  “我愿意。”

  “那么你说。”

  “对她永远忠实。”

  “好。”白苹于是用切实清楚低微的声音说:“那么你什么时候回乡下呢?”

  “……”我踌躇了,我说:“后天。”

  “是为家里的事情么?”

  “……”我在喝茶,眼睛望着白苹。

  “我告诉你。”白苹说:“我所知道的你还是在撒谎。”

  我抬头看她,她正用严肃的眼光逼迫着我,眼眶中包含湿润的诚意,她说:“我不希望我朋友这样对我。”

  “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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