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风萧萧 | 上页 下页
一五


  “……”她有点吃惊,但回过头来,于是淡漠地说:“是你!”

  是一个我不熟识的富于延展性的声音,我倒有点奇怪了,回头看时,啊,是梅瀛子。

  “是你!”我说,我骤感到一种局促,因为用这样的姿势来对待梅瀛子,是的确超越了我们间的距离。我把左手放轻,非常勉强的从她身上放下,但是她转一个身,背着我向前面走去,于是我跟着她,在她的左面上去。

  “你这么早就起来?”我问。

  “你也不算早。”她庄严得说,眼睛望着前面。

  “昨夜睡得好吗?”

  “托你福,很好。”她冷静而庄严,眼睛望望地下,又抬头望在前面。

  我似乎寻不到话说了,我们沉默地,脚步押着脚步,迟缓地走着。太阳晒得我很舒服,空旷的四周使我的眼睛有明快的感觉,新鲜的空气好像荡浮了我胸部的污浊,但有一种迷人的香气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芬芳,我似乎非打破沉默不可了,我说:“你以前可常来杭州?”

  “是的。”

  “很久不曾来了?”

  “是的。”

  “你喜欢这样的湖山?”

  她忽然用她异常锋利的目光看我一眼,露出讽刺的笑声说:“我喜欢它同我喜欢白苹一样。”

  “……”我低头许久,想出一句比较合宜的话:“是我刚才叫错的失礼?”

  “笑话。”她说着笑了,带着更锐的讽刺。

  “我并不觉得可笑,”我说:“当你们两个人穿完全一样的服装时,我得看错也是很普通的事情。”

  “但是这有什么失礼呢?”她说。

  “那么你没有讽刺的必要。”我说。

  “就因为我喜欢白苹。”她说:“你假如因为我而不爱白苹的话,这是很可笑的事情。”

  “我并没有爱你,”我说:“但不爱你不一定就必须爱白苹。”

  “假如你未曾爱白苹,那么你不应当同她越过了你我般的距离。”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我招呼她的姿势。但是她接着柔和地伸过手指来,问:“这只戒指是你送她的吗?”

  梅瀛子水仙一般的手的确增加了我这只戒指的价值,我甚至有吻她的欲望,我说:“是的,它怎么在你手上?”

  “我说这只戒指镶得有趣,想把我一只较大的同白苹换,她不肯,但答应交换戴几天。”她闪着戒指伸着手自己看看又说:“她不肯,说这是因为你送他的。但是你不爱他,你有资格送她戒指吗?”

  “不过,”我说:“你以为送舞女一只戒指一定要有特别的意义吗?”

  “我倒没有想到你也是这样的男子,”她说:“原来玩弄女子是你独身主义的理论基础。”

  “我不希望你这样侮辱我。”

  “但无论如何,”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话似的,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说:“我希望你不要以看平常舞女一般的眼光看待白苹。”

  “我对白苹怎么样,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

  “可是,”她说:“问题只有一点,你如果爱她的,爱她,放弃你的独身主义,带她到内地去,过比较切实的生活;你如果不爱她的,少同她这样亲密的来往。”

  “我不知道你有哪一种的权利与义务来干涉我与白苹的关系。”

  “这因为我关心你们,”她的态度很柔和了:“我尤其关心白苹,她是非常年青而聪明的孩子,对你很有点爱。她认识日本人很多,假如加浓了她感情而最后给她一个刺激的话,她走的路是什么呢?”她歇了一会,忽然又改变了声调,高朗而郑重地说:“你有没有想到她的经济生活?她的收入,可供她同我们一般耗费吗?”

  “……”我好像有话想说,但是说不出什么,我沉默了。许久许久,我感到一种无可填补的空虚,我叹了一口深沉的气。梅瀛子的态度这时突然柔和下来了,她挽着我的手臂,温和而亲切地说:“徐,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聪敏的人,那么把我的话,好好记在心里,时时想想吧,现在让我们结束了这次谈话。”她好像若无其事恢复了平常的态度,挽紧我的手臂,加速的向山顶走去。

  我的思想还在她刚才的话里盘旋,但是我的情绪开始有余裕注意到开朗的天空,融融的阳光,以及四周新鲜的景色。

  “你没有同白苹作过这样郊游吗?”梅瀛子突然问。

  “没有。”我淡淡地回答。

  “如今我知道恋爱的因素是包括了整个的人生。”她自己对自己感慨地说,把脚步放慢了。

  “难道说这样的郊游能使不相爱的人相爱吗?”

  “至少能使不相爱的人有相爱的机会。”她说。

  “这是每个追求异性的人都会去寻的。”

  “但是有的人容易寻到,”她说:“有人就难了。”

  “这是关联着金钱的事情。”

  “而且还关联着政治。”她把步伐放到更慢。

  “可是今天的郊游是你的政治的力量了?”我笑完了又说:“为什么不说是你爱情的力量呢?”

  “在白苹身上爱情的力量,虽然可使她自己年容易来这里,但是这样容易可以请你来这里,这是不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说……”

  “是说替我们办这些通行证的人一月前曾经带白苹来此地游过。”她笑着向前走。

  “这使你妒嫉了?”我比她笑得更深。

  “妒嫉的该是你。”她说。

  “我已经告诉你我并不爱她。”

  “那么你昨天对我的妒嫉是爱我么?”

  “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理她的话,继续的说:“我倒觉得白苹之同我所讨厌的人来旅行是为金钱,同我来旅行是为兴趣,反而使我感到舒服。”

  “可是事实上,白苹对你的感情也是因你的金钱而发生。”

  “钱,钱,政治,你说什么都好。”我说:“但这一切只能帮助爱,帮助幸福,并不能购买爱也不能购买幸福。”

  “也不能购买名誉与学问。”她说。

  “也不能购买心与智慧。”我说。

  “但是能够购买钻戒。”

  “……”我不响。

  “叫人家相信你在爱她,而以与你同游为兴趣的事。”

  “还有呢?”我问。

  “这虽不是政治的力量,而是政治的手腕。”

  “你说下去。”我看她停顿了一会,但好像还有话似的,我说。

  “但是,”她把语气放得柔和了:“灵敏的政治的手腕既然战胜了政治的力量,那么为什么只用在恋爱的争斗,而不用在政治的争斗上面呢?”

  “徐!”

  “梅瀛子!”

  后面有人在叫,我们的谈话中断了,我与梅瀛子回过头去。白苹与史蒂芬,白苹手里拿着史蒂芬的手杖,走得很快的上山。

  我们站定了等他们。太阳已经很高,四周景色非常灿烂,我感到舒畅与暖和。我脱去大衣,在附近找到一块石岩,我把大衣铺在石岩上面,招呼梅瀛子坐下。我坐在她旁边望着白苹们上来。

  天空碧蓝,一二朵白云悠然在飘游,灰绿色的四周忽左忽右的包围着他们,是这一对美丽的青春,提早了大自然的春色,他们是自然的点缀,自然是他们的点缀。

  我盘算着今天的游程,因为今天是我做主人的日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