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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不,我只想告诉你除非你真正爱她以外,如果为好胜心与虚荣心而追逐梅瀛子的话,于你是毫无价值的牺牲。”她诚恳地说。

  “谢谢你,我决不会。我固然不爱她,也不会为好胜虚荣心而牺牲什么,假如我有对她偶尔的追逐,那不过是最无聊的时候的下棋,同我们敌人比赛足球,比同我们朋友赌钱还有趣味的。”

  “你不怕敌人暗地下毒手吗?”

  “当然不怕,假如胜利是属于我的。”

  “用你的生命换梅瀛子的几滴眼泪么?”

  “你不相信梅瀛子是一个肯为爱者复仇的女子吗?”

  “也许,”她说:“但她爱得是她自己的光芒。”

  “我也是。”我说。

  “假如你的光芒现在要这样用的时候,”她说:“我不希望你再否认你在爱她。”

  “不。”我说:“我爱谁的时候,我永远有最大的勇气来承认的。”

  “但是你已有爱她的倾向,这是事实。”她说:“现在我对于这问题不想谈了,我的目的只是两种,一种是希望你看重自己,另一种希望在这一切都有政治色彩的国际上海中,你不会做里面的道具。”

  “……”我沉默了。歇一会,她说:“有什么东西给我吃点么?”

  我开始插上电炉烧咖啡,烤面包,白苹一声不响的坐在那面,我拿白台布铺好桌子,放好杯碟,当中安顿了一瓶今天家里为我插好的玫瑰花,我拉下绿罩的电灯,让白光刚刚笼盖圆台的桌面,最后我选了一张Schumann的Reverie放在留声机上。我斟上咖啡,在白苹的杯上放了较多的牛奶。我说:“吃一点东西,我想你该休息了。”

  她不响,站起来,走到桌旁,我为她整椅子,她沉思地坐下,我开开音乐,悄悄地坐在她的对面。

  我们沉默着听着音乐,喝着咖啡,吃了一片面包,彼此没有一句话,听凭音乐贯穿了夜,夜贯穿了我们的心胸,我们深深的体验到夜的美丽。

  四只serenade以后,我抽起纸烟,拿了一本书,在她的身边低声地说:“早点休息吧,白苹,我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叫醒你。”

  “谢谢你。”她说。

  带她到后面我的寝室,自己走到楼上亭子间去,我很快的就寝,很快地入睡,我有一个平静的心境使我在睡梦里非常恬静。

  十一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我同白苹到立体咖啡馆,史蒂芬已经先在,他高兴得来接我们,他问我:“是你去找她的么?”

  “是的。”我说:“你来了一会了?”

  “是的。”他说。

  “你没有找梅瀛子么?”

  “没有。”他说:“我想她也许会先来的。”

  “但是到现在还不来。”

  “你自己才到!”史蒂芬笑了。

  “好像我觉得她会早来似的。”我说。

  “昨天你的确是失败了。”史蒂芬笑着说。

  “什么失败?”

  “我说梅瀛子已经支配了你的情感。”

  “你以为么?”

  “连我太太也这样觉得。”他说:“这样下去,四天以后你一定要依赖她来支持你的生活。”

  “你等着瞧吧。”我笑了。

  白苹一句话都没有说,微笑着坐在那里,今天显得分外的安详与恬静。

  我与史蒂芬开始谈到别的,时间悄悄地过去。

  四点钟的时候梅瀛子还没有来,我开始有点期待,我说:“怎么还不来呢?”

  “你问梅瀛子么?”史蒂芬说,他顽皮的笑:“她将在你从焦虑到失望的时候才来。”

  白苹还是安详的在旁边微笑。

  但是四点半到了,还没有梅瀛子的身影,我的确有点忧虑了,是不是梅瀛子会失信呢?我说:“她恐怕不会来了。”

  “也许。”史蒂芬说:“但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照常的生活。”

  但白苹始终在期待,她望望窗外,对我们笑笑;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辆汽车在窗外停下来。

  “可是梅瀛子?”我问史蒂芬。

  史蒂芬注意了一下,他站起来:“正是她!”

  梅瀛子匆忙的推门进来,穿着淡灰色的短旗袍,纯白色的羊毛短褂,一件博大的黄色驼绒大衣,披在身上,手提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皮箱,轻快地走着,脚上是深灰色橡底旅行鞋。史蒂芬迎了上去,为她提着皮箱,她同我们招呼,满面笑容地过来对我们说:“对不起,我主人来晚了。”

  “这小皮箱是拿回家去么?”史蒂芬问。

  “让我们饭后搭车到杭州去。”

  “杭州去?”我问。

  “我今天买好了五张车票。”她说:“今天我是主人。”

  她说着从大衣袋里摸出一把东西,是零星的钞票杂物信件等。她从一只信封里拿出五张车票与五张日本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明快地笑着对史蒂芬说:“怎么?你太太呢?”

  “她不来了。”

  “那么你去请她去。”

  “你难道还不知道她么?”史蒂芬说:“她对这样的游玩不感什么兴趣的。”

  “你以为我们要去邀请她么?”梅瀛子接着问白苹与我。

  “这不是我的事情,”白苹说着露出浅浅的笑容:“我的事情是遵命一同到杭州去罢了。”

  “就是我们四个人去也好。”我说。

  “也好。”白苹说:“那么我要回去一趟带一点东西。”

  “我所带的东西已够我们两个人用了。”梅瀛子说。

  “辰光还早。”白苹说:“我也要回去关照一声,你们回头到哪里吃饭,我到哪面来看你们就是。”

  “那么就在金门怎么样?”梅瀛子说。

  “金门,好的。”白苹说:“七点半钟的时候我一定到。”

  “要我陪你一同去吗?”我问。

  “不。”白苹说:“我一个人去一定快些。”

  于是我打电话为她叫一辆车子。

  白苹走后,梅瀛子说:“白苹今天为什么这样落寞?”

  “我也觉得。”史蒂芬说。

  “是不是因为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衣裳。”

  “也许,是的……”

  “可是因为嫉妒的情感?”史蒂芬说。

  “也许,”我说:“昨天梅瀛子不应当就同别人走了而离开她。”

  “你怎么不说因为你自己太关念梅瀛子呢?”史蒂芬笑了。

  梅瀛子也笑了,笑声里带着胜利与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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