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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只好紧紧抱住她,用吻为她催眠。

  到天亮时分,我实在支持不住,终于昏昏沉沉,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阳光已充满了一屋子,看看表,已近中午了,我吃一惊,正想坐起来,她突然走过来:“林,你再睡睡吧。还早,你太疲倦了……

  听我的话,乖乖的,再躺一会!” 。

  她像母亲对孩子似地,把我刚抬起来的身子又按下去。

  她的神色是这样安静,我不免又吃了一惊,望望那边桌上,她似乎又写了一点感想。我不禁放下心来。我只愿她多写几点,这样,或许可以把她的感情转移开去。

  不久,我起床了,我看到了她的三首诗,字迹很是潦草,证明她的心境仍不大宁静,这三首诗没有题目,内容如下:

  其一

  在地狱的炼火边,
  在沙漠的夜里,
  可怕的不是哑默,
  而是声音。
  如果我在受凌迟碎剐之刑,
  当我的一片片肉堕地有声时,
  我诅咒这声音,
  远过于执刀者。
  喝我的血吧!
  吃我的肉吧!
  恳求你:
  静一点!

  其二

  邓肯的两个爱儿突然死了。
  她的许多友人在哭泣着,悲伤着。
  邓肯既不哭泣,
  也不悲伤,
  却以平静的话语,
  安慰她们。
  今夜我梦见自己沉到海底,
  我突然懂得邓肯了。

  其三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孩子经过时,
  他大声哭泣了。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青年经过时,
  他悄悄流着泪。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中年人经过时,
  他皱皱眉头。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经过时,
  他微笑着。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白发的人经过时,
  他望也不望就走过去了。

  看完这三首诗,我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说来很奇怪,这一天她完全平静了。她不说一句话,一直沉默着,她既不流泪,也不狂哭,也不抱我,也不吻我。他对我似乎很有点冷冷的。但她其实又不完全是冷冷的。她不时温柔的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肩膀。最后,她把我的帽子与大衣拿在手上,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抚摸着,仿佛整个生命都寄托在上面似地。

  起先,当我强迫吻她时,她嘴角上总露出一丝苦笑。她既不热烈凑过来,又不冷淡拒绝,她只听我摆布,好像一个机器人,长吻以后,她不发一语,傻傻的愣愣的瞪着我。瞪了好一会,才又长长叹了口气。

  最后,当我强迫地吻她后,她连叹息都没有了。她只怔怔的望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望着,望着,终于她似乎又认出是我了,她的嘴角边又不禁浮出一丝苦笑。

  这时她的脸色苍白极了,像是一朵凋落的白蔷薇。她的眼睛极其阴郁,像是一大片森林的阴影铺成的。在她脸上,有阴惨的美丽,一种黑暗的甜蜜,她的表情从没有过这样的温柔,这种温柔,只在绝食两个月以后的印度人的脸上才有。是一种令人想匍匐下去祈祷的温柔!

  她陷入一种深深的沉思之中……

  她的姿态叫我想起一种熄火山,溶岩还在地腹中流转,但表面看不出来。一种最疯狂的情绪纳入和平中,犹如酝酿着巨大的暗流的平静海面。

  她这种情形,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表示什么呢?最后的时间既然已经近了。

  我只能给她写了两个通讯地址:一个是驻意大利热那亚的中国领事馆,一个是上海法租界韩国临时政府的秘密通讯处。

  她送了我一张放大相片。在相片后面,用抖颤的字体题了下面一行字:“曾经为你交付出她的一切!”

  四点欠十分,我告诉她,暂回去办一件事,六点钟再回来和她一同用晚餐。

  我用全力抱了她一下,和她作了一个长吻,面对面的对她的眼睛作了最后一次注视,一个又颤抖又深情的注视。我感到她浑身在颤抖。

  一分钟后,只听见一阵足步声响在楼梯上。

  最后的一刹那是完了。

  晚上六点钟到了,我们已经被火车带到托木斯克的五十里外。我们的车子正在向莫斯科前进。

  这时候,代替我本人,应该有一个短字条送到这个波兰少女手上。

  这短字条只有下面几句话:

  奥:

  我走了,不再回!我一万句话只并作四句话向你说:我永远爱你!我一定给你信!请为我向你母亲致谢!请为我多多保重你自己!

  林

  这一夜,望着车窗外的黑暗原野,我哭了一整夜。

  【十九】

  四个星期后,当蔷薇花与玫瑰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我们这一批东北军官由德国搭火车经瑞士到了意大利,终点站是海口热那亚。在热那亚,将有海船把我带回东方。

  开船的那一天中午,当地领事馆转给我一封信,信皮是白色的,字迹很娟秀。信内分量很沉重。

  其实,我不用看信皮。前会知道是谁的信。

  这时,我正忙着要上船,我抖颤的把这封信放在口袋里。我很昏乱,我现在不敢拆开它。我必须让自己平静一下。

  我装作很忙乱的样子,跟着大家搬东西上船。我特别显得卖力,几乎是帮每一个人搬东西。我尽可能找琐碎的事做。不敢让自己闲,更不敢让自己想想。

  好容易大家上船了,午后三时,船开行了。

  在船上,我和大家拼命闲谈。我从没有和人说过么多的废话,闲谈了很久,又听音乐,并且陪几个法国女人跳了一阵子舞,把自己弄得很累很倦。我几乎忘记了口袋里还有一封信:一封极重要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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