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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今天的波兰已飘起自己的旗帜。波兰母亲无须再在深夜里流着泪把波兰孩子从床上抱起来了……

  “可是波兰的兄弟——韩国,今天还在日本刺刀下抖颤着,到处都存在着波兰母亲的惨剧。在鸭绿江的东岸,在我的美丽的祖国里,没有阳光,没有自由,没有温暖,没有笑,没有春天,人们像受伤的野兽似的,各自躲藏在自己的洞窟里。洞外,布满了猎人的枪口。

  “在我的祖国里,字典上已没有‘笑’和‘愉快’这一类的字眼。如果还有人能笑,那么,这笑与一个自由国家里的笑已是完全相反的意思。在韩国,人为什么笑?因为他受苦受得这样深,无可奈何,才发明了一个笑!如果没有笑点缀,他们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啊,波兰,波兰,这个字对于我代表一个极神秘复杂的意义。每一次当我看见这个字或念这个字时,我就想起一个复活的华沙,-一个再生的华沙,一个再生的民族,一个充满了光明,愉快。但是,看完了念完了这个字,想完了这个字代表的涵意后,痛苦就像手臂似地拥抱了我,我想起了我的充满了黑暗与屠杀的祖国,我的白头发的母亲每天黄昏站在高楼上了望我,在等待她的儿子的归来……”

  说到这里,眼泪充满了我的脸,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奥蕾利亚无法再抑制自己了。她紧紧握住我的两手,流着泪,全身抖颤着。

  我们流着泪,互相定睛的注视着。在这个注视里面,我们的灵魂第一次真正拥抱在一起了。

  【十二】

  这一天与奥蕾利亚分手后,我是又悲又喜。悲的是:闲谈时无意中勾起了我的乡愁,许久以来,一直郁集着的感情奔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我离开了奥蕾利亚,把自己关在一个旅馆里哭了很久。(除了旅馆,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容许自己痛哭的地方了。)喜的是,这一次把自己感情坦裸在奥蕾利亚面前以后,她对我已有了一个坚固的不可动摇的了解,她的心已被我俘虏了。

  从她的谈话中,我第一次听到了她的悲惨的身世。

  她的父亲原是一个军官,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奉命调来托木斯克管理奥国俘虏,他们一家都搬到这里。十月革命以后,父亲死了,她们母女两个一直就被留在俄国,没有能回波兰。她自己虽然是在俄国接受了大部分教育,但她的思想与观点仍是一个波兰人的思想与观点。十五年来,她的唯一希望,就是盼望早一点回到波兰。复活后的波兰是她梦魂回系的焦点,她日夜怀念着波兰的花树,波兰的阳光……

  在托木斯克,她的手总是自由的,但她心是被幽禁着。由于这一种内心的忧郁,他的心灵才渐渐变得这样纤细,精致。与其说她是一个时髦的现代人,倒不如说她是一个富于幻想与懵梦的中世纪人。在她身上,有着极浓厚的宗教神秘色彩。

  她的身世如此,对于亡命徒的我,自然能深一层的了解与同情。因此,对于她的感情,我实在有了充分的把握。

  我和奥蕾利亚的友情既发展到这一程度,我决心要试验一下我在她身上的影响,看她对我的感情究竟到了什么一种境界。特别是:我的感情是否能代替那个叫瓦希利的男子在她身上的感情。

  说到瓦希利,可也真奇怪,到如今我一直没有碰见过他。我倒很希望在奥蕾利亚的家里很无意的碰见他一次,看他究竟是怎样一种人。但我偏偏就没遇见他一次!

  有时候,我也很想在谈话中提起他,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看得很清楚,不管我用什么借口,只要我一把瓦希利这个名字提出来,对方的第一个思想反应一定是:“他在嫉妒!”我是不愿意被别人当做嫉妒的,特别是在一个女子眼里。

  因此,我认识奥蕾利亚两个多星期了,我们还没有提过那个促成我认识的神秘名字(瓦希利这个名字对我永远是神秘的。)

  现在我决心和这个尚未见过面的人作一竞争了。我要用一种天秤来称称我和这个人在奥蕾利亚心里的分量,看究竟是谁的重一点。

  我决定一个星期不与奥蕾利亚会面。

  在这个星期中,我不仅不去看她,并且尽可能避免和她相遇的机会。

  在这一个星期中,我决定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图书馆里,一方面是看一点书,一方面也好冷静的想一想我和她的事。

  决定以后,我当真不再去找奥蕾利亚,在头三天里,我实在不容易克制自己的感情,我几乎想取消自己的决定,立刻跑去看她。但我终于忍住了。这种忍耐确实很使我痛苦。我开始意识到:男女的感情也和吸鸦片一样,相互感情很浓厚了,一旦要隔绝,正如一个多年的瘾君子立时戒烟一样,其痛苦是不能形容的。

  从第四天起,我终于使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渐渐的,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奥蕾利亚在我心头的影子渐渐的越变越小,越变越淡……

  第六天下午,我从图书馆回来,门房给我一封信,拆开一看,正是奥蕾利亚留给我的。

  信的内容如下:“林先生,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我担心您发生了什么事。今天特别来看您,来了两次,都没有遇见您,我很失望。

  “明天又是星期了。上午我母亲不在家,希望您能来。我为您煮了很浓的咖啡,您是很爱喝浓咖啡的,是不是?

  “一定来呀………奥” 。

  看完信,我快乐得几乎流泪。

  这一次试验,我完全胜利了。

  在我的经验与想象中,当男女感情渐渐浓厚,而对方的态度又变幻莫测不易捉摸时,短短别离是测验对方感情的最好寒暑表。在这一个隔离中,对方如对你真具有割舍不得的感情,她(或他)一定会抑制不住的来找你,或者给你写信,以表示愿意与你再见。如果对方对你并没有深情呢,即使隔离得再久一点,他(或她)仍无动于衷,听其自然。

  我从这一封信上,从短短的十几句话上已看出奥蕾利亚对我的全部感情。

  我捏着信,读了又读,读了又读,吻了它一百遍:特别那个“奥”字。

  第二天,上午八多钟,我到了奥蕾利亚家里。

  她的母亲果然不在家。

  门开了,她一看见是我,脸上便显出又嗔又喜的样子。我从她的媚眼里读出下面的话:“您这许多天不来看我,我真是生您的气。但您现在来了,我一切原谅您!”

  走到客室里,她并不让我坐下,却说:“您还没有看过我住的地方,您今天上楼玩一玩吧……”

  我随着她上了楼。

  她住在二楼坐北朝南一间房子里。

  她住的寝室约有四丈长,三丈宽,对于一个孤独的少女,稍稍嫌得太宽大点。墙壁一半是涂着蓝漆,一半是刷着白粉,天花板糊着蓝色花纸,油红色地板拭得雪亮如镜子。这种白色,蓝色、红色,衬配得极其和谐,均匀,柔和的光与彩相互交错,说不出的富有安慰人心的美感作用。寝室壁上,悬挂着波兰大音乐家肖邦的画像,以及杜思退益夫斯基与海澳的放大像片,此外还有拉斐尔的《马童奈》的坷罗版复制图,波兰大原野的风景画片,以及天才舞女邓肯在雅典神庙前舞蹈的放大像片。一个普希金的圆圆石膏头像挂在墙角上。在一张圆圆的台子上,安置了一个希腊女神的石膏像,法国式的落地窗子深深罩着蓝色的帷幕,这帷幕现在是揭开了,让金色阳光投影在一张白色床上。在床上的白色毛毯上,阳光绣织出罗可可式的花纹。

  看房内的华丽设备,大部分显然是十月革命以前留下来的。革命以后绝对买不到这些物事的。

  壁炉早已燃烧起来了,火光熊熊的燃烧着,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明亮而温暖,柔和而恬适,使人忘记这可怕的冬季。

  她替我脱了大氅,要我在圆台子旁边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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