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北极风情画 | 上页 下页
一八


  实在说,我没法能摆脱这个女孩子的魔力!只要一天我还在托木斯克,只要一天她不明白表示讨厌我,我就无法离开她,隔远她。

  人实在是个可怜的动物,除非他能把自己训练成一块石头,否则,就无法不做感情的俘虏。

  就我现在的情形说,我现在的处境是可怕的寂寞,可怕的苦恼,在托木斯克,我虽然有近两万的同伴,但没有一个可谈的朋友,更说不上有一个真正了解我的人。我,一个失去祖国与家庭的亡命徒,三十年来,一颗心一直滚动在荆棘丛中,被刺得血淋淋的,从没有一个亲人的手指抚摸过这颗心,更没有过一个少女嘴唇吻过这颗心。我太孤独,我太需要友谊与温情了,特别是一个少女的友谊与温情。

  在托木斯克这片冰天雪地上,即使单为了排遣自己的寂寞与无聊,单为了娱乐自己,我也要紧紧抓住奥蕾利亚的友谊,尽量利用这种友谊。

  “是的,我绝不能放弃奥蕾利亚的友谊,我绝不能放弃!……”

  这个思想是我一夜失眠的结论。

  有了这一结论,我便继续狩猎奥蕾利亚的友谊,像对付小鹿小兔似地追逐它,俘虏它。

  在这以后一星期中,我尽量利用各种机会与她会面,在她的家里,在学校里,在咖啡馆里。我一面尽可能地增加我们的接触机会,一面尽可能显得很轻松,很自然,不使她感到我是向她纠缠。这好像一个善于驾驭马的好骑手,他用尽各种方法来束缚这匹马,使它俯贴,使它驯顺,使它就范。却又丝毫不叫它感觉是在束缚它,拘束它。直到最后,马心甘情愿的接受了骑手的约束。

  女人有时就有点像马,一个男子想做一个好情人,先得学习做一个好骑手。

  奥蕾利亚确实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她有许多女孩子的长处,却没有许多女孩子的短处,她最叫我喜欢的地方(也可以说最叫我着迷的地方),并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的智慧,她的感情。

  她有些地方,完全像中世纪的西班牙修道院的女尼,纯洁极了,也幽静极了。她欢喜静静的坐在你旁边,静静的听你讲,听你说,一句话也不插入,一点口也不开,温柔得像小猫小狗一类的家畜。

  有些地方,她像个古代希腊哲学家,敏感的观察一切,然后对他们一一提出疑问,再加以解答。当我谈到一些哲学问题,她的理解力是惊人的。没有一句我所说的话,不被她咀嚼得透底。

  她是学文学的,她的最主要的性格也是文学倾向的性格,简单说来,她是一个爱美者,欣赏者,凡艺术范围里面的现象,没有一样她不能欣赏,不能玩味。

  她的美丽所给予我的吸引力是暂时的,她的智慧与感情对我的吸引力却是永久的,无法拔除的。

  托木斯克的当地环境,我是很了然的。在这种环境下,会产生这样一颗与环境完全不协调的灵魂,一朵精致得不能精致的奇花,我自然渐渐发生好奇心,经过不断的观察后,我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

  有一天,她母亲不在家,我到她家玩,我对客室的四壁上的一些波兰风景相片看了一遍,又望了望波兰大文豪显克微支的相片,以及一个穿着波兰国防军制服的军官的相片,(她告诉我这是她的亡父)我忽然转过头问她道:“奥蕾利亚小姐,请您原谅我提出一个很冒昧的问题。我猜您不是俄国人!”

  “那么,您以为我是哪一国人呢”?她笑着问。

  “我以为您是波兰人。”

  “何以见得?”

  “我的理由很多,为了搜集这些理由,我对您很下了一番功夫观察。现在,我问您:‘您是不是波兰人’?”

  她点点头,神色微微有点惨然。

  “您是波兰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您误会。”

  “什么误会?”

  “波兰民族一向是被别人轻视的民族。”

  “人们有什么理由轻视波兰民族?波兰现在是不是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

  “可是波兰过去曾经受过三次瓜分,有一个很久的时期,它一直是别人的奴隶!”

  “说来您可能不相信,在世界各国女人里,我最敬佩的倒是波兰女人,这绝不是我当您的面直接恭维。”

  “为什么?”她笑着问。

  “这是因为在近一百年中,波兰出了一个最伟大的女人!”

  “谁?”

  “玛丽·居里!”

  她不开口,脸上射出虔诚的光辉。有好一会,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居里夫人确实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

  我这时被一股说不出的感情所激动,我昂奋的道:“居里夫人不仅是不寻常,简直是不可形容的伟大崇高,不仅在近代女性里,就是在男性里面,我也没有看到这样伟大崇高的灵魂。也许因为她是波兰人吧,法国政府故意给她种种冷落、贬抑,但是,只要地球上还有人类的话,居里夫人的伟大将与山河同存的。”

  接着我告诉她,为什么我特别崇拜居里夫人:“大科学家爱因斯坦曾经说过这么两句话,他说:‘在所有名人当中,玛丽居里是唯一没有给声誉所毁的人!’…”这两句话虽然很简单,却能一针见血的道出居里夫人的伟大人格。试想想,在历史上,古往今来的所谓名人和英雄,有谁多少没有受声名的影响,有谁能像居里夫人这样丝毫不为声名所动?居里夫人不仅不爱声名,并且还讨厌声名,躲避声名。”

  “当第一次诺贝尔奖金赠给居里夫人时,在接受奖状与金奖章的那一天,居里夫人给她的哥哥写了一封信,信上说:

  ‘诺贝尔奖金的一半,已经赠给我们了,我不知道它的确实数目,我想大约总有七万法郎吧,这在我们当然是一笔大款项了。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才能领到这笔款项,也许就在我们前往斯托克贺敏的时候吧,我们还需在十二月十日以后的六个月间在那里作一次讲演。’

  ‘我们给信件、摄影员及新闻记者的来访缠住了,只要有地可钻,我们真想借此稍求安宁。美国方面给我们一个建议,要我们到那儿去作一次系统的演讲,报告我们的研究工作。他们问我们获得多少酬报,无论条件如何,我们总得谢绝,我们千方百计地避免人们为我们举行的荣誉筵,我们回绝了,他们也知道没有办法了。

  我亲切地吻你们,并且请你们不要忘记了我……’

  “这封信太可爱了,它显示出一个伟大灵魂的深度。

  “当他们领到诺贝尔奖金后,他们除留一部分自己必要的用费外,其余的都帮助了别人。他们给一个朋友汇去两万奥币,帮助他创办一个疗养院。他们给许多波兰学生,玛丽居里儿童时代的朋友,实验室的助手等等,送了许多礼物。他们帮助一个女生的学费。有一个曾经在波兰教过玛丽居里法文的法国老妇人,她一直住在波兰,她生平的最大梦想是重见她的故乡——法国地普一面,玛丽居里汇了一笔钱做旅费,负担她的来往费用,使她实现了这一梦想。

  关于居里夫人的伟大,是说不完的。波兰有这样一个伟大的女子,足以向全世界骄傲!”

  “您刚才说别的民族会轻视波兰民族,有谁敢轻视?”

  她听完了我的话,非常兴奋,也非常感动,她的一双眼睛火热的望着我,低低道:“我绝没有想到,关于居里夫人的事,您知道得这么多,连她的信您都背了下来。”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