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北极风情画 | 上页 下页 |
一六 |
|
我看看她的脸,她的脸色第一次显得这样沉静,这样严肃,眼圈子还是红的。 我不开口,却微微笑着,在剧院里时,我就这样微笑着,到现在,我还是这样微笑着。 在喝完了一杯热咖啡后,她终于透出了一点生气,带着庄重的神气道:“我真不懂,在看完这样严重的悲剧后,您还有勇气这样笑!您真是一个硬心肠的人!” “您以为我不应该笑么?” “一个人在看完这样一幕严重的悲剧以后,是只能哭的,哪里能笑?” “您以为一个人在看完悲剧以后,非痛哭流泪不可么?”我怔怔的望她。 “只要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在看完这样一个大悲剧以后,当然会流泪的。” “能够流泪哭泣就算有感情么?” “当然!” “那您错了,鳄鱼是最善于流泪的,它在要吃人以前,总要先流一次眼泪!” “鳄鱼和茶花女悲剧有什么关系呢?” “您是听错了我的话了。我所说的鳄鱼,不一定是指水边的鳄鱼,就是在今天的歌剧院里,甚至在我们旁边的座位上,也有鳄鱼!” “你的话太神秘了。” “一点也不神秘,您细细一想就会明白。” 我吃了一块糖果,继续道:“我还要告诉您一件吓人的消息,无论在我们刚才看戏的那个剧院里,或是巴黎纽约的大剧院里,都有很多很多的鳄鱼在看茶花女或蝴蝶夫人或浮士德,看完这些大悲剧以后,他们不仅流泪,并且还痛哭。不过,这流泪痛哭和台上所演的歌剧一样,一演完就算了。这以后,这些鳄鱼还是干他们的本行:把别的动物或者小孩子当做粮食放在肚子里,他一面这样做,一面就流泪,因此人们便给他一个称号:‘慈善家’。” 她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 “您真会说笑话。” 过了一会儿,她又很镇静的道:“您以上的话,并不是看完大悲剧以后必须笑的理由!” “您一定要我告诉您理由么?” 我又喝了一大杯咖啡,很庄重的道:“我的理由很多,我现在只告诉您一个理由,就是:这个茶花女歌剧演得并不好。” “演得不好?”她很奇怪的望着我。 “是的,演得不好。” 她不开口,在等待我继续往下说。 “茶花女这一歌剧的灵魂,全决定在扮演茶花女的那个女主角上。这个角色演好了,这个戏就算成功了。反过来说,这个角色演坏了。这个戏也就失败了。照我看来,这个歌剧的‘歌’的部分或许是成功了。但‘剧’的部分却失败了,大大的失败。” “为什么是失败?” “您听不出来,茶花女临死之际,唱了一个歌,叫做《再会啊,光明的前途》,这个歌实在唱得不错,许多人都流泪了。可是我问您:一个濒死的病人,一个肺病第三期的奄奄一息的病人,哪里有那样充沛饱满的精力来唱那样一个歌?这不是完全不符合实际吗?” 她点点头,似乎承认我的理由。 “严格说来,歌剧是不能成立的,如果顾到‘歌’的部分,那么‘剧’的部分就要失败,如果顾到‘剧’的部分,‘歌’的部分就要失败。” “您的话很有点道理。”她点点头说。 我继续道:“更严格说来,?悲剧也不能成立,有‘悲’,就没有‘剧’,有‘剧’就没有‘悲’!” “您这几句话我倒不明白。”她重新发生怀疑。 我的话很明白,真正的悲剧是只能读剧本,不能在台上演出的!” “为什么不能演出?” “如果要演出,非发生人命案不可?” “您又在说笑话了。” “不,我没有说笑话。像茶花女这种悲剧,如果我要是女人,我扮演茶花女时,只有一种情形下,我才愿意来演。” “在什么情形下?” “当我想自杀的时候。” “自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我。 “是的,只有我决心自杀的时候,我才来演茶花女,如果我是个女演员,为了某种失意事想自杀时,我既无须投河,也无须吃安眠药,我只要演茶花女就行了!”我笑着说。 “您的话真是古怪。”她也笑着说。 “一点也不古怪,一个真正的好演员扮演茶花女,演到临终一场时,她非死不可,如果她不死,就证明她演得不真。所以,我常常想,自有茶花女这个剧本以来,所有演过茶花女的女演员,都算不得好演员。至于在茶花女临死之际,还要用元气十足的嗓子大唱‘再会吧,光明的前途!’的事,简直是和剧本开玩笑。因此,我觉得不但不是悲剧,简直就是一幕喜剧。所以,看完了,我非笑不可——您现在可以明白我的话了吧! “您的见解确实值得玩味!”她不由自已的向我投出敬佩的眼光。” “这只是很平常的道理,算不得什么,我还可以告诉您一个事实:从前美国好莱坞有一部电影,叫做《最后的命运》,男主角是一个白俄流浪者,这部片子有一个极紧张的场面,就是,男主角在受到一个意外的刺激时,他昏厥过去了。这个白俄流浪者演到这一场时,他真的昏厥过去,并且从此以后就没有再醒过来。他死了。”我停了停,又道,“世界电影发展史上,我们如果要选一个最伟大的男明星,只有这个白俄流浪者有资格当选,此外像什么卡尔门,卓别林,克拉克,盖勃等等,还差得太远。” “照您这样说,演戏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么,?” “演戏自然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所以一个人最好不要演戏。” 她听了我的话,似乎别有会心,情不自禁的向我轻轻瞪了一眼。” 她这一瞪给予我很大的鼓励。我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对她道:“您相信不相信,我是一个很会演戏的人。” “您不仅会演戏,并且一天到晚都在演戏。” “那么,您已经看出来:我现在对您也是演戏?”我定定的望着她。 “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您这两句话说得很聪敏。您要不要我替您这两句话作注解?” “注解?” “是的,我要给您作注解。您说‘有点像’是指我正在向您戏演,您说‘又有点不像’是指您没有意思陪我演戏,我注解得对不对?” 她脸孔有点红,垂下头来。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