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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我又点点头。

  她立刻对我发生了兴趣,态度完全改变了,先前的矜持与矫饰已一扫而空,变得异常诚恳了。本来,我们这一群人从东北来时,本地人全把我们当做抗日民族英雄看待,对我们极其崇拜。西洋人对于勇敢的好男儿总是崇拜的,少女对我发生兴趣,并不是偶然的。

  我索性跑回去,把一杯咖啡端过来,正式和她坐在一起。

  重新坐下,我忽然笑起来。

  她问我为什么笑?

  我说:“我们认识了几乎有一点钟了,甚至做了最亲热的表示了,但我们相互的姓名还不知道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听到我的话,不仅笑了,也脸红了。她似乎还有点怕提起刚才街上的事。

  我们于是交换了姓名,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奥蕾利亚,在一个女子中学教文学,家里只有一个母亲。我告诉她,我姓林?是马占山的上校高级参谋。

  在一个外国人眼中,一个上校是一个很高的阶级,也是很高贵神圣的人物,她听见我是上校,显然在态度上又有了点改变,先前她本不过对我发生兴趣,现在却对我有点肃然起敬了。

  “您这样年青,就当了上校,真是——天才!我们这里的上校,胸前差不多都有一蓬白胡须或黑胡须!”她笑着说,带点赞美。

  “我们那里,像我这样的天才,满街到处都是。”

  她抿着嘴笑了。

  “您大约很讨厌军人吧,军人常常与您所欢喜的文学是正相反的!不过,我也是很欢喜文学的人!”

  “您爱文学,”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我。

  “是的,我爱文学,特别是旧俄文学。”

  “您的俄文说得真好,简直和俄国人没有分别。”她又带着点赞美的神气。

  “我因为在哈尔滨住了许久,又喜欢看俄文小说,因此才能勉强说两句俄文,我一定说得很坏,您别笑话我!”我用谦虚口吻说。

  “您太客气了!如果说您的俄文说得很坏,那么,连俄国人自己说的俄文也不能算好了。”

  “您是在和我说笑话,”我停了一停,“您在旧俄文学里是不是最爱屠格涅夫?”

  “何以见得?”

  “年轻的女孩子们总爱把屠格涅夫的小说藏在口袋里!他的小说大多是写年轻人的故事。”

  “正相反,我恰恰不喜欢屠格涅夫。”

  “喜欢谁?”

  “杜思退益夫斯基!”

  “为什么?”

  “因为他的作品里创造了一些很伟大的人物。”

  “您以为伟大人物对于人类是必要的吗?”

  “当然!”

  “我的意见正相反。”

  她好奇的望望我。

  我向她解释:“如果世界上全是伟大人物,那么人类非毁灭不可!”

  “您又在说笑话了。”

  “一点也不是笑话。”

  “为什么?”

  “我现在问您,耶稣算不算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

  “当然是。”

  “如果世界上个个人都是耶稣,人类就非灭亡不可。”

  “什么理由呢?”

  “您不知道,耶稣不是一辈子独身,没有结婚吗?如果每个人都学耶稣,人类岂不要绝种?”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看看表,站起来,说道:“我该走了,不早了。”

  我告诉她,她的帐我已付过了。

  她先是不答应,继而不相信:“您是什么时候付的帐?您一直没有离开桌子呀!”

  我低声向她说了个笑话道:“我一个人可以变成两个人:一个人在这里陪您谈话,另一个人却可以偷偷去付帐。”

  她又笑了,但还是不相信。

  到了柜台边,见我果然早付过了帐,她弄得有点莫明其妙。西洋人上馆子,大多是各付各的帐,就是由一个人会帐,也是当友人面前算清,像中国人一进门,就偷偷摸摸付款,唯恐友人看见,这种巧妙的手法,外国人连做梦也想不到。

  走到门口,她轻轻向我道:“您这个人真有点神秘!

  她一面说,一面怔怔的望了我一眼:这一“望”含有太多太多的意思。如果把这许多意思紧缩成一个意思,那就是:她实在并不讨厌我。

  接着她又道:“今天真得谢谢您,您太破费了。”

  她告诉我,她们学校职员发有蓝色咖啡券,用这种券来喝咖啡,只合六七毛钱一杯。我们外国人用现款来喝咖啡,则合五六十个卢布一杯,相差八十倍之多,未免太不合算了。她一面说,一面表示抱歉似地。

  本来,俄国的一些商店对外来旅客,一直是有点竹扛性质,好吸收美金现款。今天奥蕾利亚的帐,我本没有代付的必要,但为了表示慷慨,我终于这样做了。

  我安慰她,教她别为这点小事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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