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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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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么晚了,他还来敲门。 只听他轻轻地敲门,轻轻地问:“在屋吗?” “你走吧!你赶紧走吧!”她咬咬牙,拒绝了他。 “不!让我进屋——”他以不可违拗的坚定口气说。 “我求求你!让我安生吧!”她朝门缝哀求,但喷进屋里一股浓烈的酒味。 “开门,你快开门吧!”他半点也不肯退让。 “不行。”她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三十啊! “有人过来了,会瞧见我的。” 她无可奈何,只得拔掉门闩,放他进到门里。只见他脸色瘦削阴森,眼窝也塌下去,因为半年多来,他在绝望里挣扎苦斗,大大地变样了。 “给我点水喝吧!嗓子眼都冒烟啦!” “听说你们出了事啦,二龙也被打死在石湖里啦!”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碗水,抹了抹嘴,还在喘着粗气。如今,一点斯文样子都不复存在了,那满脸的胡茬,那许久不剃的头发,那邋里邋遢的衣衫,活像个败退打散的丘八,或者说,更像个亡命流窜的土匪。除了那双眼睛,仍旧是多少年前,头一回在船舱里见到的那样,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外,其余,和那个使她钟情迷恋、陶醉爱慕的男子,已经毫无共同之处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她多少有点心疼,善良的女性,总是充满着对别人的同情心。 他瞟了她一眼:“难为你惦着他,准备着像秦雪梅那样吊孝去吧!于二龙这会儿活着比死还难受呢!大腿肿得比斗还粗,伤口化了脓,一个劲儿淌血水,等着数日子啦!” “那别人呢?” 他以一种第三者的超然姿态,评论着石湖支队,既不是悲观失望,也不是幸灾乐祸:“主力早撤得无影无踪,电台和上级领导机关也联系不上,完啦,结束啦,拉倒了!” “你呐?该怎么办呢?” 他环视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由于她丈夫新死,屋里办丧事的死亡味道和年节的吉庆气氛,不相调和地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古怪,有些别扭。于是他提议:“把灯吹了吧!” 她吓了一跳:“什么?你不走了,今天晚上?” “我往哪儿去?” “不行,说什么你也得走。” “撵我吗?” “不,我想了,除了堂堂正正,像人家正经夫妻似的一块过日子,再不能偷偷摸摸,跟鬼一样的见不得人了。” 他想了想,赞同地说:“也是该这么办的时候了,那烂浮尸倒挺知趣,黄汤? 多了,竟会一头栽在水田里淹死。”他捏住她白生生的一双细嫩的手,摩挲着,感叹着:“我一想起你夜里让那个死鬼搂着——” “怪我吗?我有什么法子?是心甘情愿的吗?”她不无委屈地说,往事触动了旧情,由着他把自己揽过去,被他搂在怀里。正沉醉在昔日幸福的回忆里,想不到,他把油灯一口气吹灭了,多少年,他和她就这样来往的。 她挣脱开他:“谁家这么早就熄灯睡觉?大年三十晚上,都得作兴守岁的。”接着她擦根火柴,重又把灯点亮,而且埋怨他:“你不该喝酒!” 他按捺下一颗烦躁不宁的心,问她:“你说,我跟你怎么过呢?” “起码做做样子,等我脱了孝!” “你跟我,还是我跟你?” 她不明白他话里的玄虚:“你别给我打哑巴缠!” “你跟我,就得还和石湖支队在一块干,你也去参加,不定哪天一颗枪子就成了正果;要我跟你呢,咱们离开石湖县,远走他乡,隐名埋姓,过安生日子。” “我养活你——”她还像许多年前那样信守不渝,石湖女人只要真的爱上谁,连命都舍得豁出去的。 他摇摇头:“说说罢了,空话填不饱肚子,你拿什么养活我?现在,咱们要想远走高飞,一要钱,二要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还得靠他——” “谁?” “我那王八蛋哥!”他们弟兄之间并无什么手足之情。 “他?”她对那个白眼狼有着生理上的厌恶。“他吃人不吐骨头,你说过的。” “是这样,不过,做买卖,他会干的。” 屋外,鞭炮劈里啪啦地响着,火光透过窗纸映进来,两个人都沉默着,彼此想着心事:一个想着幸福,女性的心,总是善于憧憬,她在为自己的未来,描绘出一个光明的远景。一个想着结账,在他的收支一览表上,借方和贷方在这年关盘点的日子,该清理一下了。他给了石湖支队,他漂亮的青春,二先生的地位,高门楼二分之一的财产,得到的是什么呢?零,一个纯粹的零。因此,那样搞一下,作个见面礼,也算不得什么辣手。大丈夫要下不得手去宰人,他一辈子也休想成个政治家。他想到这里,用双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你进趟城行吗?” “大年三十,黑灯瞎火的。” “去一趟吧!”他把她抱住,热烈地抚慰着那个新寡的女人,然后在她耳鬓细语:“我要同他见一面,错过这村,就没这店啦!只有他能成全咱们。钱和路都在他手里,只要他抬抬手,我们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这毁了我青春的石湖啦!” “空口无凭,他能信得过我?连他门口的马弁护兵,也不会让我进。” “我来写个便条,让他约定时间、地点。” 她不识字,也不知道他簌簌地挥笔疾书些什么,但是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能够光明正大地夫妻一块生活,再用不着藏头掩面,鬼鬼祟祟,也不怕别人背后戳脊梁骨,产生犯罪的心情了。一下子又被那个奋笔疾书的聪明人迷住了,刚才他把自己搂抱得多紧,骨头都快酥了。 他写好了信,折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写了两个字,告诉她:“凭这暗号,谁也不敢挡你,准让你进屋上席高坐,你啥也不用说,信上全写了,他会告诉你,带句什么话回来。” “准能行吗?”她信不过那个心毒手辣的王经宇。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有利,我无损。两厢情愿,这买卖准能谈成。” “是吗?”她眉宇展开了,把这封信郑重地掖在棉袄里贴胸的口袋中间,在她的心目中,这哪是一封信哪,而是意味着幸福和爱情,希望与未来。所以她临行前,报以娇媚的一笑,然后,低声柔情地说:“那我马上走啦!” “你走吧,快去快回,我等着你带回的信息咧!” “那我把你锁在家里,你好生睡吧,说话该明年见啦!”说着拿起门锁,吹灭了油灯,准备离家了。 但是,她刚要去开门,想不到他那健壮的胳膊,急不可耐地从背后伸过来,拦住她,抱住她,在她脑后说——还是那股桂花油和廉价花露水的刺鼻香味:“大年三十,哪能叫我白来一趟,咱们先团圆一会儿,再进城也赶趟,横竖队伍一两天不会有调动,于而龙也离不开那养伤的地方,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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