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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他终于张嘴了,力竭声嘶地喊了出来:“你们就开枪吧,他在我背后头,开吧,快开枪吧!”

  “把枪给我!”芦花伸过手来。

  “你会连老秀才一块报销了的。”于二龙不放心地把枪递给了她。那时,这支枪是江海刚从盐警大队缴来的,是一把崭新的,可能刚开荤的二十响,尤其握在她手里,更显得秀气端庄,英姿飒爽。

  芦花把枪端了起来,那枪身上的烧蓝发出一股幽光,从这一刹那开始,麻皮阿六的生命就得以秒来计算了。

  他记得当时在教堂外边,天色已经昏暗,能见度不那么高了,她自言自语地:“老先生,我得让你受点苦啦,没法子。”

  砰的一枪,那锐利的声音像女高音一样清脆。这一枪不偏不斜,正好打在老秀才的小腿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好像被人拦腿一棍,栽到一边去。在秀才身后的麻皮阿六,赶紧识时务地纵身一跳,企图躲开。好了,他没遮没拦地暴露在芦花的枪口面前;于二龙本想告诉芦花一声,给他留条命,有些话得从他嘴里掏出来。但晚了,刚要开口,芦花手里的枪响了。骚扰石湖多年的匪首,天灵盖给揭开了,粘在了教堂大钟的柱子上,子弹是从双眉之间斜插进去,再准也不过的了。

  余下的匪徒举手投降了。

  芦花向抬出来的老秀才跑过去,直向他道歉:“老人家,别怪罪我,叫你受苦啦!”

  老夫子从休克中醒来,刚才似乎是一场可怖的噩梦,终于结束了,在涌过来的乡亲们灯笼火把里,他慈祥地望着芦花,嘴唇在哆嗦着,显然讲些什么。

  “你说些什么呀?”芦花问道。

  乡亲们庆贺为害多年的麻皮阿六被击毙,那些对石湖支队敬而远之的人家,也忙着给他们三个人端茶送水慰问来了。

  老秀才仍在哆里哆嗦地说着,人声嘈杂,芦花分辨不出,便俯身过去,弯下腰,听那躺在门板上的老人说:“…… 姑娘,你,你……做了件好事,我不怪你……”

  笑声在古老的镇子里飘扬,因为过去麻皮阿六在石湖抢劫作案,闸口镇是匪徒撤向海边的通道,他们真被这帮祸害作践苦了。哦!如今去了块心病,怎么能不兴高采烈呢?于二龙从这一天真正体会到:不给人民除害,不为人民造福,还算什么共产党员呢?“还想开小差吗?”他问那个战士。

  小伙子不理他,背过脸来:“芦花大姐,你一定得教我成个神枪手,百发百中……”

  于二龙捅那战士一拳,要他回答问题,芦花给这位队长一眼:“你也是,人家已经回答你啦!”

  在欢乐的声浪里,只见江海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人群里,他也游过来了。

  “哦,我到底没有弄错,听得出来,是我的枪响,快走吧,赵亮同志在等着你俩呢!”

  “不到时间,让我们后半夜去接你们。”

  “快,找条船,再搞上几斤细盐,快,越快越好,我实在游不动啦!”他挤着衣服里的水,蹦跳着,夜深了,已经有点凉意了。

  于二龙诧异赵亮怎么会这样着急,乡亲们也围了过来,关心地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江海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讲,直催着快些走。

  芦花似乎有些预感,忙向乡亲们借了条快船,跳上去,招呼着他们,同时向乡亲们挥手告别。

  船到了湖心,江海被逼迫得没法,才慢吞吞地告诉他们:“你们俩不要难过,大龙牺牲了。”

  第七节

  好像直到今天,盐工出身的游击队长,还是那个脾气,于而龙急于想了解的有关芦花的下落,她的棺柩,骨骸,墓碑,甚至包括那棵参天的银杏树,等等,等等,然而对这些疑问,地委书记到现在还不能爽爽快快地和盘托出。

  他觉得和老林嫂一样,这位老战士也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理解,有什么不便张嘴的呢?最大的噩耗莫过于死,但芦花已经牺牲三十年,还有比死更难讲出口的可怕消息么?

  也许这是江海的奇特秉性,你急他不急,你忙他不忙,你当回事,他毫不在乎——谁让他偏偏生肖是属牛呢?也许是巧合,这位地委书记有股子牛劲。

  据说——自然是王惠平在饭桌上,当笑话讲给于而龙听的。十年前,江海被送到公路工程段当普工,背大石头去了,仍旧时不时地给县委写来条子,提出一些带有指导性的意见。譬如围湖垦田,他建议要慎重再慎重,三思而后行。大伙儿不但当做笑话看,还当成反面教员批。王惠平也很窘,出于好意,亲自到三王庄给这位下了台还不肯卸妆的老兄提个醒。江海那时已来到这一带修公路,王惠平劝他罢休算了,何必贻笑大方。“不!”这位盐工回答,“我认为是我应该尽到职责。”

  笑话之至!顾全老同志的面子,王惠平不愿讲那些刺激性的话,只是提醒他:“您已经靠边站了!”

  江海身背那二百来斤重的石头,顽固地坚持问道:“我想提个问题,党,死了吗?”

  “何必这样不识相呢?”

  “人有时得认个死理,不能灵活得过了度,既然党还活着,我就要履行我的义务,因为直到今天,谁也不曾给我一张中央或者省里,免去我地委第一书记职务的命令嘛!”

  王惠平讲完这段小插曲以后,总结了一句:“他就继续当他那个背石头的地委书记。”

  看来,对这样固执己见的同志,只有芦花,那个敢作敢为的女人,能撬开他的嘴巴,能使他讲话……

  在往沼泽地回驶的船上,于二龙关切地,不止一次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啦?”“你倒是吭气呀!”

  江海坐在船尾,盯着西天里一钩如眉的细月,听着浪涛拍击船头的水声,硬是沉默着,休想从他嘴里,询问出个结果来。

  坐在他对面的芦花,或许意识到什么不幸,要不,就是一种第六感觉,叫做直觉,或者叫做预感的神经在兆示给她,她沉不住气了。

  “老江,你讲不讲?”

  江海打量着她,仿佛她讲的是外国话。

  “我再问你一遍,你讲不讲?”

  那位固执的盐工,偏过头去,不愿理她。

  芦花急了,站起来,厉声地喝着:“你给我滚!”猛一掀,把猝不及防的江海,给扳倒在石湖里。

  于二龙听到身后扑通一声,赶紧止住了桨,回过头去看,江海已经从水里冒出来,扳住了船帮。但是,料想不到他的那支二十响匣子,在芦花手里捏着,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

  从来没见芦花如此暴怒,因为她不但有第六感觉,而且深知江海在谴责她了:“滚!”

  江海当然不会滚,但也不往船上攀,他非常理解眼前执枪的女人,那是个什么都做得出的女中好汉,一个长着漂亮面孔的凶神。

  是这样,她有时候很温柔,甚至娇媚,但要酸起脸来,心肠比铁还硬,她真敢给他一枪的。

  芦花僵持了一会儿,突然地问:“是不是大龙他——”

  江海点点头,爬上了船,这才慢悠悠地讲出大龙牺牲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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