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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谁?”站在窗口的于而龙不禁诧异,只见保卫处长老秦匆匆钻出车门,直奔他家楼门而来,心里想:“他来干吗?”

  “完璧归赵!”大个子经过十年风浪,显然学问长了,文绉绉地讲明了来意:“高歌那辆伏尔加还给纬宇同志,纬宇同志这辆上海,仍旧交给你老书记使用。”

  “这也得由保卫处管?”于而龙奇怪地问。

  老秦坦然自若地说:“现在高歌行政那一摊子事,我暂时代理一下。”

  于而龙明白了,那颗曾经闪亮的明星,先在王纬宇的眼里暗淡下去。“厂里作出的决议么?王纬宇的主意?”

  老秦说:“不,是根据部里老徐的指示——”

  “听见了没有?若萍……”于而龙情不自禁地笑了,不过,笑得有些苦涩。那位深信自行车更有益于健康的医生,丝毫不感兴趣地说:“我既不希望坐门背后的马扎,也不希望坐这种小汽车。”

  然后,抬起腿要走。

  “谢医生!”老秦叫住她。“那套四合院正叫那两家往外搬,再大修一次,保险叫你们满意,只是可惜那架葡萄,不过,还可以重栽——”

  谢若萍连听都不想听地走出书房,不知为什么,她想哭。

  “怎么回事?”大个子怔怔地问。

  于而龙塞给他一支雪茄,给他点燃了,然后紧挨着这个挺不错的部下,在沙发里坐着:“老秦,咱们在一起多少年啦?”在他掐着指头算的时候,接着说:“你该知道我的性格,我不要小轿车,也不要四合院,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实验场!”他几乎是想大声喊的,但说出口却是轻声的。

  保卫处长沉默了,他想起了那只叫于而龙身败名裂的大皮箱,那号码正好是外国人最犯忌的数目字:十三。

  于而龙问:“他高歌、他王纬宇、他老徐,能还我实验场么?把车开回去,谢谢你的好意。”他断然拒绝了,而且是任何人也无法说服了,这一点,老秦是最理解的。

  他知道这辆车今后的命运,恐怕锁在车库里时间要多于出车的时间了。于是起身告辞,其实王纬宇给他这个差使时,他倒估计到会碰壁的。

  “哎!你等等——”

  于而龙从写字台里摸出那支差点惹祸的二十响,擦了擦,还像三十年前那样锃亮,只不过有几处烧蓝褪了,不免有点珍惜地塞给老秦,终归是故人遗物,能不心疼么?

  “何必上缴呢!老书记!”

  “隔七八年来一次,不又得让你编谎诓人!”

  老秦说:“再来,神州就该陆沉了……”他掂着手枪,小心地摸着枪口,并且放在鼻子前嗅嗅。“看得出来,这支枪喝过不少血!哦,我小时参军,做梦都想有这么一把大镜面匣子!”

  “拿去吧,既然你喜爱!”

  “留下吧,我给你补办个手续——”

  “不,我老啦!”

  “笑话,等着你走马上任。”

  “胡说——”

  “纬宇同志亲口讲,你马上要官复原职。”

  “他?”

  “哦,看起来,纬宇同志挺有板眼,目光比较远大。”

  于而龙心想:“可不么?他能看三千年之远咧!”

  “老书记,他说在给你扫清道路,反正那些响当当的,他都会一个个收拾的,还直埋怨十年前那箱黑材料——”

  于而龙耳朵竖了起来:“什么黑材料?”

  “就是从军列上查抄出来那一皮箱打算偷运出去的黑货。”

  想起使自己十年前栽跟头的那只皮箱,头都有些发晕,于而龙叹了口气:“算了,还提那些干吗?”

  “我也是这样讲的:‘纬宇同志,别提啦,要不是你给我出那个主意,老书记也不会在那么多职工面前栽倒,蛖,还叫他挨了那卷毛娘们儿一记耳光!’”

  于而龙两眼顿时黑了……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二十响,把保卫处长吓了一跳。

  “你怎么啦?老书记!”

  “告诉我,那主意不是你拿的!”

  “是纬宇同志啊,那时,他是副厂长,悄悄告诉我:‘你不到实验场去看看热闹,老于打算把廖总的资料,偷偷利用军列运走。你手里那些东西,放在厂里怕不安全吧,还不一勺烩了。’”

  于而龙倒吸了一口冷气,十年前从七千吨水压机上一头栽下来,原来是他!是他王纬宇!这边支招,那边出卖,正是在雪夜谈话以后的事呀,他良禽择木而栖,可把于而龙送上了断头台。

  是的,正是他二先生,戴着礼帽,穿着长袍的王纬宇,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朝他说:“生的什么气呢?我是为你好。”

  “你给我闭嘴!”

  “不要分不清好赖人。”

  “你把我卖了多少钱?你说,你说……”他端起了手枪。

  他嘴角下落,露出一副阴鸷的神色:“无所谓卖,无所谓买,一切从需要出发,适者生存。”

  “混蛋——”他瞄准了王纬宇的脑袋。

  二先生把礼帽从头上摘下来,指着自己的前额:“请吧,你要记住,我是工厂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而你,一个离职休养的干部,考虑考虑吧,政治谋杀案的主犯,名声不雅吧?”

  “你是个杀人犯!”

  “拿得出证据来吗?有什么凭证吗?找得到足够的法律依据吗?算了,你没有那本事,连蛛丝马迹也找不到,我是戴着绅士的白手套干的。你还是这样开枪吧,打吧,像芦花一样,从两眉中间打进去,有百死而无一生,可你缺乏这份勇气。于而龙,拉倒了吧,放下你的枪,不要逞匹夫之勇,老实对你讲,你不是我们的对手,认输了吧!”

  他闭上眼,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王纬宇哈哈大笑,倒在血泊里……

  “老书记,你怎么啦?”秦大个在桌子对面站起来。

  于而龙这才发现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只是拍碎了一只刻花玻璃茶杯,手被扎出点鲜血而已,手枪还在桌子当中摆着。

  黑洞洞的枪口,似乎诧异地瞧着发怔的于而龙。

  在那个多雾季节里,甚至正常人的理智也会混沌、混乱,说不定还会疯狂的。

  现在,于而龙在沼泽地的小河边,望着那一大片被阳光照得格外明亮的湖水,心里在思索着:过去了,总算过去了……

  ——芦花,要不然就无法来到石湖破谜了,活着,就是胜利啊!

  那位地委书记解决了肚皮问题以后,着急谋求出路了,总不能在沼泽地里当鲁滨孙哪,独自跑走找船去了。于而龙坐在小河旁边,望着影影绰绰的闸口镇,那熟悉的教堂尖顶似隐似现,这使他想起那一天和芦花冲破了恶浪险涛终于靠岸时的情景。

  ……也像现在一样,雨后斜阳把湖面照亮了,两个人的心情舒畅多了,特别是于二龙讲了应该相信同志们的话后,芦花想想也是个道理,便说:“依你的,就这一回!”

  于二龙说:“要不是麻皮阿六——”

  这句话说到了她心坎上,她笑了。

  芦花起劲地拧干头发里的水,这时,她才发现紧贴在她身上的湿褂子,把那饱满的,箍都箍不住的胸部,无可奈何地暴露出来。

  “看我这样子——”她原本就不怎么回避他的,如今她更加坦然地迎接他那困扰的目光,半点也不心慌意乱了,更不失悔自己莽撞地抢先说出心里的话了。她觉得轻松,像了却一桩大事似的卸去了心头的重担,想到自己终于也像石湖姑娘那样大胆地吐露衷肠,便问:“二龙,你该嫌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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