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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哦!第一枪!可我们俩谁也不曾带枪。大久保是个狡猾的家伙,你跟他打过交道,了解他的性格。我估计他命令过,不许有一点声响,以免惊动我们那些开会的同志;他肯定要尽可能地接近目标,以便一网打尽。因为他那时是占绝对优势的强者,根本不存在畏惧之心,撒开大网捞捕在石湖四周活动的共产党,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到底也没查出谁泄漏了会议秘密?”

  “历史有时是一笔糊涂账!”

  “你们不是认为他极有可能吗?”江海伸出了两个指头。

  “现在看起来,被他骗了,他妈的挖坟,把大伙搞糊涂了。那家伙太会演戏,我们也年轻幼稚——”

  “今天敢说自己聪明了么?”

  “至少,十年来我认识得出,凡是搞极左的,背后都隐藏着一颗不可告人的邪恶之心。”

  “反正他在滨海搞土改,是左得可怕的,天怒人怨,甚至闹了海啸,群众都说是天报应。”

  “报应落在我们头上,江海,你我都受到惩罚啦!”

  “于是你俩成了向组织发出报警信号的‘告密者’,成了掩护同志们撤退的‘叛徒’。”江海笑了。

  “那些专案组的酷吏们,也觉得情理不通,说不过去,为什么我们要夺鬼子的枪发出警告?历史的真相就是,当时我和芦花犯愁了,既赶不到鬼子大队以前去通知他们散开,也找不到武器能牵制住敌人。可是,必须让同志们知道处境的险恶。芦花悄悄说,只有夺枪一条道好走,枪一响,整个沼泽地都能听到。可两个人,赤手空拳,去撩拨大队的日本鬼子,不是明摆着送死么?总算幸运,天保佑,一顶帽子浮在草丛上不动了,真是天赐良机。我一分钟也不迟疑地,像蛇一样,拨开半人高的蒲草钻过去。出敌不意是获胜之道,但是这个稍为离开队列远了一点的鬼子,倒是我一生中肉搏过的最凶恶的对手。你信不信,江海,老鬼子要比后来的日本兵能打仗些,武士道精神要强烈一点。”

  “但三光政策可是后来有的。”

  “不奇怪,越是趋向没落,精神上要比肉体死亡得早。但那是个重量级的日本鬼子,起码有八十公斤重,他不喊也不叫,而是笑吟吟地跟我在草丛里厮打着。他是准备解手的当口,被我一阵飓风似的袭击撞倒在地,未曾系好的裤子,挺碍他的手脚,我暂时占了上风。但是当他不顾一切,赤条条地跟我肉搏的时候,他那公牛似的体力,和我吃不饱的肚子,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把他按在泥里,他很轻易地一扭身子就翻过来,而他把我压在底下,那沉重的身躯,那毛茸茸的腿,像一头熊那样,很难摆脱开。他把我揿在水里,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掐我的脖子,打算连掐带淹闷死我在淤泥里。”

  “啊?他不咋呼他的同伴?”

  “也许是他太小看我,要不就是我猜测的,大久保有过命令。

  我哪能等着让他结果我,总算一把抓到了他的腿,真该死,那些泥水滑得我无法给他留下致命的伤害。看样子,我是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因为那虾夷人的脸上,渐渐升起一种残酷的笑,一种杀人的快意。我喊芦花,但是喊不出声,喉咙快被他掐断了。”

  江海说:“咱们这一辈子死的回数也太多了。”

  “阎王爷都讨厌我们这些人。死不了啦!芦花冲过去,她也是手无寸铁,只好和他撕掳着。他很快辨别出是个女的,龇着白牙色情地笑了,举起那钵头大的拳头,朝我脸上猛击过来。很明显,想把我击昏,好去捉拿芦花。但是,芦花像只灵巧的山猫,跳到一边,抠起一大块淤泥,朝他脸上砸过去,命中率那个高哟,准准地糊住了他的眼睛鼻子,我就势翻过身来,把他重又压倒。”

  “结果呢?”

  “二比一,当然我们占了优势,那个鬼子就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了。芦花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到那趴着的死尸,是光着个大屁股的,便别转脸去,叫我拿枪快走。”

  江海回忆:“接着,我们在船舱里开会的同志,听到你们朝天放的三枪……”

  砰,砰,砰!

  三声清脆的枪响,毫无疑问,是一种信号,船舱里一阵骚乱,越是在处境恶劣的时候,人的心弦也绷得越紧。有的人赶紧拔出枪,倒霉的是,不知谁紧张得过了度,枪走了火,乒地一声,子弹从舱顶穿了个窟窿钻了出去。

  ——江海闭上眼,喃喃自语:“原谅我们吧,每个人都有穿开裆裤的时期。”

  这样一声枪响,给在另一个方向埋伏下的人马,把目标完全暴露了。王经宇的情报来源可能只告诉他,要在沼泽地里开个会,但具体地点未必掌握,现在等于向他们打了个招呼:“来吧,我们共产党在这儿猫着呢!”王经宇率领他的保安团,配合大久保,两路夹攻包抄而来。

  会议只好到此结束,中心县委的领导同志和赵亮商讨对策,又开碰头会。唉,会议啊,会议!已经成了可怕的灾难啦——江海苦笑着,他是在场亲眼看到那些害死人的形式主义,还开哪门子会?

  当机立断,时间就是生命呵!

  总算作出了决定,大部分同志往东撤,肯定发来信号的地方,有自己人接应,而赵亮带着警卫班抵挡冲过来的保安团。

  大久保是个卓有经验的老手,他不像刚当上保安团长的王经宇那样轻狂浮躁,刚握点权柄的暴发户,免不掉那种技痒之感,总要跃跃欲试的。( 过去十年里,这样的新贵是屡见不鲜的了!)但大久保仍旧不动声色地张开网,等待着自己游进来的鱼儿。

  ——江海现在已经记不清楚那场混战的各个细节,就仿佛同时做着好几个梦一样,乱糟糟地纠结在脑海里。

  那些县委领导同志,两位游击队长都记不起姓甚名谁了,或者早就见马克思去了。不过在他们印象里,似乎是书生意气多些。

  当那草丛里,突然呀的一声,站起来一片杀气腾腾的鬼子,呼啸着,像龙卷风一样杀将过来。这时,腹背受击,已经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只好发出这样的命令:“各自想办法突围冲出去吧!”

  ——他妈的,难道除了逃命,就找不到别的法子了么?打蒙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仓猝上阵,一不想缴械投降,二不想马革裹尸,只好跑掉了事。

  江海他们几个人,在鬼子的重重围困之中,厮杀、滚打、肉搏、拚命,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怎么爬钉山,滚刀板地冲出来的。( 战争中最容易出现奇迹的了!)沼泽地呵!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沼泽地啊!有时候不由得绝望地想,纵使逃脱鬼子的手,也挣扎不出陷阱似的酱缸,好几次踩进泥塘里,再也爬不出来,而且每动弹一下,就深陷一点。倘若不是伙伴们扯下大把蒲草苇子伸过来拽他,就活活地埋葬在沼泽地里了。于是,这位初到石湖的滨海人聪明了,再落到这种危险的境地,赶紧四肢平摊卧在淤泥上,像爬行动物一样,慢慢蠕动。也顾不得那些该死的蚂蟥,像活蛆似的涌来;因为子弹在头顶上飞着,手榴弹在身边爆炸,那是比蚂蟥还性命交关的东西。不过,沼泽地倒是很公平的,蚂蟥照样纠缠住鬼子不放,他们每追来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甚至可以听到他们蹲下来摘蚂蟥时,气得直骂“八格牙路”的声音。那些草丛曾经掩藏过鬼子,使他们隐蔽行军接近目标,现在,倒转来帮江海的忙了,大地像母鸡的翅膀,护卫着游击队员,使他们不受老鹰的伤害。

  所以在历经死亡的途程以后,拨开草丛,忽然看见于二龙和芦花的时候,那张自己人的面孔,哦,该是多么亲切和温暖啊!哦,不但活着,而且得救了。

  “二龙!……”江海扑在了他的怀里。

  芦花问:“别的同志呢?他们——”

  “快,二龙,去救同志们吧!县委领导同志还陷在包围圈里,赵亮跟保安团接上火,看样子危险,快带你们支队的人去解围吧!”

  “我们支队?”于二龙凄苦地一笑。

  “人呢?你们的人马呢?”随后又冲过来的同志问:“你们不是发信号,掩护我们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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