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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那时候,一九三八年的秋天,经过最初两个回合的胜利,算是一个初创的兴旺时期,再加上国民党准备撤退,日本鬼子还未进犯到石湖的空隙,石湖人民的抗日活动,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开端。即便如此,要动员一个群众,豁出身家性命参加游击队伍,总是费一番口舌,然而他,高门楼的二先生,不请自来,主动上门了。可怜当时支队的四位党员,赵亮、老林哥、芦花和于二龙,竟不得不请他略为等一等,让他们研究商量一下。

  王纬宇像一位老师似的,哂视着四位回答不出问题的学生,那眼光仿佛在说:“好吧,我就恩准你们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吧!”他背着手,踱了出去,在屋外打谷场上,抬头观看秋色葱茏的鹊山。

  鹊山上的枫叶正红,在绿水中的倒影,也像燃起一堆火,上下交相辉映,越发衬得那慈祥的老人,红光满面,喜气盈盈。它透过窗棂,看着四个苦苦思索的党员,很同情他们,这道题也确实不大容易演算。说来惭愧,那时他们的政治水平低,马列主义不多,全凭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和一股血气方刚的勇气,在干革命罢了。赵亮要比其他三个人有见识些,他到底是在江西苏区待过的嘛。但他懂得三张反对票的力量,贸然付诸表决,肯定不会有人赞同他的;因此,那个车轴汉子提议:理一理王纬宇怎么走上抗日道路的头绪。

  “账是再好算没有。”老林哥掰着手指头:“老子死了,没了后台,四姐嫁了,没了指望,钱柜封了,没了活路,白眼狼翻了脸,逼得他上了梁山。”

  肥油篓子一死,王纬宇确实是厄运开始了。

  于二龙从冰洞下攀死捉到的那条红荷包鲤,并没给王纬宇带来吉祥如意。因为城里那位千金的长相,和那身材,总使他联想起倭瓜;造物者喜欢搞些恶作剧,在给予财富权势的同时,也给予一副丑陋可憎的嘴脸。尤其是王纬宇怀抱里有了那个美人四姐以后,就更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了。

  王敬堂在他两个继承人中间,偏爱是比较明显的,除了嘴角的阴鸷和残忍外,两兄弟毫无共同的地方,一个眉宇轩昂,身材魁伟;一个精神委琐,瘦小枯干,因此,王纬宇更得老头子的欢心些。尽管他非常支持大儿子扩充保安团,开拓新地盘的雄图大略;但小儿子对和亲政策不肯俯就,溺爱的父亲也不得不让步,只好以“缓议”二字,暂时平息了兄弟间的不和。

  但是,此刻躺在停尸床上的肥油篓子,无法来支持王纬宇了。于是乎急不可待的保安团司令,在来不及收殓的情况下,要迫使王纬宇就范了。

  “听着,老二,婚事不能无限期地拖下去,你得明白。”

  王纬宇料到会有这一手:“你还是赶快去请郑老夫子,给爸做祭文,你先少操心我。”

  “我打发人叫去啦!”

  “哼!一个秀才怕不是随便叫得来的吧!”

  “看他长没长那分胆子,敢违抗我!”言语中自然也是借机敲一敲失去后盾的王纬宇。

  果然,去叫的人空手回来了:“老东西讲:‘我一不是高门楼的佃户;二不是三王庄的渔家,对不住,没那工夫奉陪!’碰了个钉子,大先生。”

  “混账,拿我的名片,摇条体面的船去,把那老货弄来,别神气活现,会有叫他买账的一天。”

  王纬宇知道他指桑骂槐,哼了一声。

  在他们那种门第里,正出和庶出在名分上有着很大差别,好像王纬宇的生母,也是个使女之流的可怜人,所以现在王经宇更加有恃无恐地要收拾他老弟了。

  于而龙记得他刚来游击队的时候,有时闲谈,他说他的血管里,也流着奴隶的血液。芦花还曾悄悄地问过:“二龙,我怎么不明白,一个人的血,分有好多样的?”

  “鬼知道,他的那些学问。”

  正是由于他的学问,使得白眼狼不得不慎重地对待,而安排了一个圈套,让王纬宇慢慢掉进去,不能自拔。爱情是盲目的,那个四姐也陪着坠落彀中,成为一个真正的牺牲品。

  谁也不知道珊珊娘,是怎样度过整整四十年的漫长岁月?那额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脸上的愁容,可见她的生活过得并不那么惬意。根本谈不上什么幸福,也许是在幻想和等待中,消磨掉一生的吧?

  对于这位阶级姐妹,于而龙或是芦花,就不负一点责任了吗?赵亮曾经说过,她也是无产阶级,不过是一个被腐化了的无产阶级。当那艘装粮的船折回头驶往三王庄的时候,在船舱里战战兢兢的四姐,和那个小石头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劫持的形式不同而已。当时只消一句话:“回来吧,跟我们在一块吧!我们不会多你一个人的。”尤其是芦花,她曾经救过四姐的命,她要坚决地把手伸向她的话,四姐该不会是今天早晨,他见到的珊珊娘的样子了。

  但是芦花恨她,并不是因为她和于二龙订过亲,纯属女性的嫉妒心理,不,而是咒诅她瞎了眼,抛弃了于二龙,竟投入了与芦花不共戴天的仇敌怀抱里。

  四姐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或许对那个英俊的年轻鱼鹰,石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叉手,流露过一点少女的慕恋。但那是一个腐蚀灵魂、消融意志的社会呀!在她前面二个声名狼藉的姐姐,嫁的嫁了,跑的跑了,私奔的下落都不明了,对她,怎么会有良好的影响呢?因此,一个出息得像支粉荷似的姑娘心里,于二龙,那个年轻穷苦的渔民,占的位置就愈来愈小了。

  偏偏这个时候,王纬宇一脚踏上了她家的船。

  在那狭窄的船舱里,四姐一下子就被神色懊丧,而由于吵架显得激动的王纬宇吸引住了。他们之间的鸿沟,至少相隔得有一百个石湖那么阔,但是,爱情的小鸟可不在乎,扑棱着翅膀起飞了,她的心在扑腾扑腾地跳动,只不过瞟了一眼,她觉得自己心里,印下了他的影子。

  恐怕那影子一直存留到今天吧?

  王纬宇并不曾注意后舱里,还有双注视他的眼睛,直到伸过来一双白皙的手,端着一杯盖碗茶,才看到坐在身后,只隔一层舱板的四姐。

  她羞羞答答地说:“请喝点茶吧,二先生。”

  如果说:刚才在县城里见到的那位千金,是块难以消化的大肉团子,那么眼前的船家姑娘,该是酥嫩可口的奶油点心了。一个漂亮点的女性,脸庞上会自然地散发出一层光彩,小小的船舱里,充满了温暖、舒适、宁静的感觉。他看得出她虽然有些羞涩,但并不回避,像所有船家姑娘一样,那大胆的,多少有些撩拨的笑吟吟的眼光,在探索着他的心。

  四姐脸上的笑靥,钩住了王纬宇的灵魂,县城相亲之行,犹如在沙漠里长途跋涉,感到空虚和寂寞。现在,船舱如同绿洲,四姐的笑脸仿佛一汪清泉,他真的感到口渴了,揭开碗盖,七枚红枣在碗里晃动。

  呵,乞巧同心,每一个时代有它不同的表达爱情的方式。王纬宇刚刚端起杯子,就觉得自己有点醉了。

  但是,他们俩的爱情,却是在另一双豺狼般的眼睛下进行的。王经宇有意放松门禁,准许一个船家姑娘进出高门楼,而且也不干预他兄弟的开销,关照公鸭嗓的账房先生:“老二愿意支多少钱,就由他支。”

  女人的虚荣心,好比狐狸身上美丽的毛皮一样,往往因此倒坑害了自己。四姐从来也不曾在物质上、精神上这样得到满足过,何况是在那样一个狭窄天地里成长起来的女性。她的奢望、她的渴求、她的向往,对以高门楼账房为后盾的王纬宇来说,确实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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