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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不错?死伤那么大,我都替你害羞,于二龙同志”周浩当着主席台上那么多党政军干部,刮他的胡子,半点也不留情面:“一个不懂得爱惜战士的指挥员,不是一个好指挥员。”

  审判吧,同志们,望着那一座座新坟,望着那一船船运走的伤员,于而龙第一次尝到了自我审判的滋味。刚才在小姑家的抗属屋里,现在在这残废人的破桌旁边,这种自我审判的滋味,和那辛辣的酒一样,不怎么好咽下去啊!

  “喂!”他放下酒碗,问那位残废朋友:“陪我去找个人!”

  “谁?”

  “一家姓迟的。”

  他斜过脸来:“找这姓迟的干吗?”

  “芦花搭过他的船。”

  “你酒喝多了,支队长!”

  于而龙站起来:“走吧!找他去!”

  “你真明白,还是假糊涂,我就是。”

  “是你?笑话!”

  “千真万确就是我,三河镇,不,方圆几十里就我一家姓迟。”

  “什么,你是老迟?”于而龙跌坐在板凳上。

  那根游丝又从手指缝隙里滑走了,怎么可能是他那样一个基本群众呢?“老迟,有那么一个船家,在陈庄搭芦花上船,就她一个客,大年初一,到了沙洲,讨了五块大洋的船钱,也就是那回,她牺牲的。”

  “什么?要那么多船钱?敲竹杠,有这种混账东西,纯粹丢船家的脸。他是谁?看我敢不当面唾他!”他越说越火,伤疤都充血闪亮了。

  “我不是向你打听,反倒问我!”

  老迟认真地一个个思索起来,于而龙发现,他对于在陈庄揽过座的船家,了如指掌,熟悉极了,不禁纳闷,那回王纬宇经手,王惠平承办的外调,为什么把这样一个对象给忽略过去呢?

  “从来不曾有人朝你调查过?”

  他茫然地摇头,只见他掰着手指挨个地,像户籍警那样,说出一个名字,随着自己就否决了。看起来,当时拥护游击队的群众实在多得数不清,几乎找不到一个会向石湖支队讨船钱的人家。

  于而龙思索:为什么那次外调撇掉他呢?小姑家那位抗属还特意提到了这位老迟……

  陈庄,在石湖,算得上是热闹码头,来这里揽客载货的船家确也不少。然而老迟把那些船家都数尽了,也想不出会有人向游击队伸手!

  “就说这一家吧!——他随便举了个例子——出名的穷,丁当山响,常年揭不开锅,孩子饿得嗷嗷叫。我们都绕着他家走,不让他支援游击队,晓得他穷,日子不好过,可那不行,把坛子里剩下的一把米,也倒进拥军的笸箩里。支队长,你想想,指导员有急事搭船,会要钱,笑话!”

  “石湖支队要没有人民支持,一天也活不下去啊!”

  老迟还在琢磨:“那能是谁呢?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

  于而龙叹了口气:“说起来怪我,来晚啦!”

  在沉思中的老迟,突然抓住游击队长:“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怎么啦?”

  “快,支队长,你才说些什么?”

  “唉!我后悔来晚了。”

  他跳起来,酒洒了一身:“是他是他,除了他谁也干不出那种没脸的事。”

  于而龙也跟着高兴了,飘忽即逝的游丝,又牢牢地在手心里掌握住了。“谁?”

  “老晚!”他卓有把握地说:“他不是我们湖东的人,有个妹子嫁给陈庄,他就时不时地来陈庄揽点生意,你没去陈庄?”

  “我先去的那儿。”

  “没找到一家姓叶的?”

  “只去过那大伙都叫珊珊娘的家。”

  “就是她家呀!”

  看来于而龙那不成器的部下,还是个不错的向导。老迟站起来,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你该坐不住了。”

  “老迟……”他实在难以张嘴说出一个“走”字。

  “走!”他倒响亮地讲出来:“为了指导员……”

  真是快人快事,于而龙握着那食指短一截的手,还用得着多说些什么呢?

  到底是长年在水上生活过的,不见老迟怎样费力,舢板在雾蒙蒙的蟒河里疾驶,那种即将揭晓的期待,已见端倪的紧张,和如愿以偿的欣慰混在一起的感情,使他忘掉通宵未眠的疲劳,渴望一步跨到陈庄。

  “老晚想必是个外号吧?”

  “一点不错,谁要搭他的船,准误了轮船的班,大伙才叫他老晚。”

  于而龙想起劳辛说过,正是那个船家误了班轮才攀谈起来的,没错,是他,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老晚是个嗦嘴吧?”

  老迟笑了:“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就是他,就是他,于而龙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间,一丝忧虑袭上心头:“听说他病了?”

  老迟不相信地大笑:“他能死?还没把那娘儿俩作践够呢!”

  但愿一切顺利,他在心里默默祝祷着。

  陈庄不远了,虽然茫茫迷雾遮掩住,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清晨五点半钟,那两个当兵的,一个叫王小义,一个叫买买提,已经在劲头十足地唱起来了。

  终于,在高音喇叭的声浪里,陈庄露出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人的心情要愉快的话,看什么都是顺眼的。他们拴好了船,从昨天上岸的地方,又爬了上来。

  穿过菜园,昨天踩倒的蚕豆还狼藉在那里,老迟回过头来,突如其来地问:“你知道珊珊吗?”

  “珊珊?”

  他十分奇怪地问:“人们没有给你讲过?”

  于而龙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玄虚,想问个究竟;但老迟已走到门口,咳嗽了一声问:“屋里有人么?”

  当他们听到无人应声,转回头来,正好,一位老态龙钟的妇女,从薄雾里走出,慢腾腾地,用迟疑呆滞的目光,打量着门外的客人。

  “珊珊娘!”老迟迎了上去。

  于而龙愣住了,她是谁?这个面容愁怆的妇女,怎么依稀有点面熟?呵,他终于认出来了,在那衰老的面容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四姐,她不是王纬宇的四姐么?

  她走近过来,并未认出于而龙,而于而龙却发现她那发髻上,竟簪着一朵白色绒花。老迟也注意到了,忙问:“怎么,老晚他——”

  珊珊娘,也就是年轻时的四姐,脸色呆板而又显得苍白,目光迟钝,完全失去了当年的神采,没有什么悲痛,没有什么哀伤,心情倒是格外平静,淡淡地告诉他们:“昨晚上,惊动了县委王书记,劳他的驾来看望,这可折了阳寿,折腾了大半夜,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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