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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冬天里的春天 | 上页 下页


  要说于而龙的心,不曾怦怦地跳得快些,或者不被这个意外信息所触动,那是不真实的。作为一个老同志,作为一个搞工业多年的领导干部,多么盼望国家、民族就此转运,走上康庄大道;多么盼望中央那把清除垃圾,打扫污秽的笤帚,扫到这个工业部来,扫到这个庞大的工厂里来。现在,可以看出,党中央腾出手来了,他确实感到兴奋。不过,他不愿在这心机叵测的两口子面前表露出来。

  可是,他暗自思忖:前不久,“将军”和路大姐夫妇还接了于莲同去温泉休养,为什么死丫头回来,只言片字都未曾提到过呀?

  王纬宇接着奉劝:“因此,你最好哪儿也别去。‘将军’来了,趁热打铁,你不能永远做一个自由哥萨克,我的骑兵团长!”

  就这样,于而龙急不可耐地拖过了年,他弄不明白,王纬宇干嘛那么起劲拦阻他回乡呢?不过,终于看出了这点苗头,指望着他给你开绿灯啊,那是休想的事。于是越过他工厂这一级,直接向部里写了个申请,结果,无论如何没想到,老徐批了两个字,叫做“暂缓”。

  岂有此理!于而龙去见“将军”。刚回到部里来,忙得不亦乐乎的周浩说:“怎么?又要心血来潮!”

  “不——”于而龙说:“电话讲不清楚,登门求见!”

  “坐下来,讲讲吧!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芦花,‘将军’,我觉得也可以说是为了党!”

  周浩严肃沉思的双眼,从老花眼镜上边认真地端详着这位老部下。这个骑兵团长,有时候横冲直撞,甚至有些鲁莽行事,但那是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可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的语言,“将军”是能够领会到它的意义和分量的。

  “能不能再说得具体一点呢?二龙!”

  “我只能讲到这儿为止,希望你支持我!”

  沉吟的“将军”踱着步:“我新来乍到,棘手的事情还很多,总不能在他批了‘暂缓’两字后面,来个反建议吧?这么办行不行?二龙,你开过小差没有?”

  “开小差?我可没干过,连批斗会大小三百余次,都从来不曾缺席。”

  “那好!”周浩对他说:“这回,你就学习开它一回小差试试,如果你认为值得那样做的话。”

  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湖心岛上,坐在被露水润湿的枯树墩上,在洋溢着春天气息的石湖垂钓,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心情油然而生。这份心情里,既有那种脱网之鱼的侥幸,也有冲出樊笼、挣脱束缚的鸟儿,猛一下不知该往哪儿飞去的感觉。也就是说,回石湖的目的达到了,但下一步该怎样去做呢?

  他想,还是应该钓鱼,难道没有看到昨天那种阵势么?

  昨天下午,于而龙乘坐的那艘内河班轮,到达县城码头。阔别多年的县城,已经变得他完全认不出来了,只有那熟悉的乡音,使他感到亲切。突然间,正在播送着的震耳欲聋歌曲的高音喇叭,给掐断了,传出来一个女孩子咬文嚼字的普通话声。原来是特地请他于而龙到贵宾室去,县委有车来接他。当最初喊着他名字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也许是十年来大小三百余次的批斗会,形成的条件反射,每逢陌生的嗓音径呼其名,都不由得一惊。但随后,他不禁诧异起来,谁是耳报神呢?消息传得这样快?紧跟着,看到显然是县里的接待人员,神色匆忙地和船上的负责人、服务员交头接耳,并且挨着甲板上层的高级房舱询问打听。但于而龙买的却是通舱客票,而且穿了一件他儿子的旧工作服,混杂在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中间,和大家一样拥挤着,像企鹅似的抻着脖子,傻张着嘴瞧热闹看那些大小干部在着急慌忙地寻找一个叫做于而龙的乘客。

  他害怕落到这些谁知是真热情还是假热情的人圈子里。凡是热情到可怕程度的人,会情不自禁地围住你。说得不好听一些,甚至是死神拥抱似的箍住你。这种使你摆脱不开,以至连气都透不过来的人墙,想办什么事都不能称心如意。而且,历史的教训告诉他,这类事托付官办是行不通的。去年函调就碰了壁,所以他才下决心要回石湖私访,尽管他意识到这一点,已经相当相当地晚了。

  因此,他第一步必须先钓鱼,要让人们真的相信,他千真万确是回来钓鱼的,所以一头扎在柳墩这个湖心小渔村里。

  不相信么?请看,于而龙把鱼钩甩在了那微微冒着热气的平静湖面上。

  但他的眼光却凝滞在湖对岸的鹊山上。此刻,山脚下还残留着未消退尽的薄雾。飘来游去,像纱巾轻软地影住那个叫做三王庄的湖滨渔村。就在那一团朦胧之中,包含着他多少甜蜜的回忆、辛酸的往事。正是这块土地,消磨掉他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也正是这块土地,浸透了他亲人的鲜血。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把脸埋在雾障里,不愿展现出来?难道是为了责备他的姗姗来迟么?

  其实,他的心早飞回来了。有什么办法,轮船驶进石湖,还是县城那套阵势,广播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在叫他。他估计,到三王庄准也逃不脱,看来,有人撒了一个很大的网在兜抄他。所以才临时改变主意,在三王庄之前的一个小码头下了船,累得老林嫂的儿子水生,那个县农机厂的供销员,好久才把他接到。他们穿湖而过,渴慕故乡的于而龙,竭力想认出些什么,但是遗憾,找不到一点当年的影踪。正是傍晚时分,鸟雀归窠,三王庄在苍茫的暮色里,什么都看不清楚,除了响亮的广播声,证实那儿有人烟外,任何细节都无法辨别。

  唉!真正让于而龙向往的,倒不是那灰溜溜的渔村。他所努力追寻的,想一眼看到的,正是鹊山脚下,银杏树旁,那微微隆起的、极其平凡朴实的坟墓和一块不大却是殷红色的石碑。正是她,长眠在地下的至亲至近的女指导员,像磁铁一样,三十多年来,无时无刻地在牵系住于而龙的心啊!

  他在心里向她呼唤:芦花呀芦花,你的二龙回来看望你来了……

  那丝丝缕缕飘忽着的雾,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哆动着嘴唇,然而却是无声的呢喃:“芦花,我的亲人,你会听见我的心在向你靠近。雾是隔断不了的,听见了么?芦花!你在九泉下,也肯定会辨别出我向你走来的脚步声。你听见了,听见了,我的同命共运的姐妹,我的生死相知的战友,我的……”

  像春潮泛滥的石湖,于而龙的心沸腾了,他的两眼慢慢地被泪花蒙住,一滴,一滴,冰凉地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往事如潮,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无法羁绊地驰骋着。他惊诧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回到昨天的世界里去了。不错,是那个阴冷、多雾、霉湿、生锈的世界;是人的尊严受到屈辱,而各类虫豸却在张牙舞爪的世界;是突然间散发出冲鼻的臭鱼烂虾腥味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了痛苦的呻吟,死亡的威胁,洒遍了眼泪和鲜血的世界。慢慢地,这世界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章鱼,伸出许多枝枝蔓蔓的触脚,紧紧地把他缠绕住了。立刻,他像跌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陷阱里,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一条极其狭窄的蓝空。而那蓝色的、使他不曾绝望的天空里,有一颗明亮的闪烁的星星,死死地胶着住于而龙这个共产党员的心,使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活下去,战斗下去,一定要挣脱那个昨天的世界。

  它像中子对铀235的轰击引起的链式反应一样,突然闪现在他脸前,是一个女性眼睛里明亮的瞳人。太熟悉,也太亲切了,她正是于而龙盼望着的、怀念着的、永远在心灵中激起巨大回响的那个女人啊!

  雾全部消散了,整个石湖文静地、像石湖姑娘那样深情地映入他沾满泪花的眼帘。但是,他脑海里的雾境,还没有澄净下来。历史和现实的交叉错叠,使他惊讶,那分明是一九三七年的情景,然而在一九七七年听来却又那样贴切。只见她眼里射出一股愤怒的火焰,用那种充满了复仇心理的语言在诅咒着。他听出来了,是芦花的声音,是她在对天盟誓:“有朝一日,他落在我手里,我要把他剁成肉泥!”

  她要亲手杀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从一九六七年起接替了于而龙的职务,现在叫做工厂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王纬宇啊!

  历史啊!多么无情的历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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