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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我吐的是毒水,你吐的是什么呀?”李能冷笑道,“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叫门。婶子,你没有偷,干吗着这么大急呀?”这时,人群里有一个十分魁伟的老汉,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气昂昂地挤过来。大家一看,是社里的副主任许老秀。他虽已须发斑白,但双颊赤红,眼睛像儿童一般明亮,一副紫铜色的胸膛袒露着,显得十分坚实有力。他走到李能面前,站定了脚步。

  “李能!你今天也欺人太甚了”他用旱烟袋一指,“你从光屁股眼儿就跟着你爹要饭,你老根上也是一个贫农。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你分了地,翻了身,杨大妈和村里的群众都帮助过你。没承想你今天变了,你把阶级兄弟当作仇人。你说那话就跟地主老财一样恶毒。我看你那心里里外外都变黑了。你咬定说,偷粮食的是杨大妈,叫我看,她压根儿不是这种人。为了成社,她把命都豁出去了,把心都操碎了,她今年还不到50,头发就变白了。她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社会主义,为了咱们群众!相比之下,你怎么样?你是一个心眼儿赚钱,贱买贵卖,投机倒把,放高利贷,发家致富。为了你那两头骡子,你哭爹骂娘,恨不得马上把社搅散……”

  “老秀叔,你可不能屈枉好人!”李能打断他说,“把社搅散,我从来就没起过这心。”

  “你有没有,你自己明白。”老秀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革命不是光凭嘴说。我们是干革命。不是说革命。你看看人家杨大妈是怎么待人行事:刚成社那当儿,大家伙粮食缺。有天正耪小苗,王合群昏倒在地头上了。杨大妈就问他:‘合群!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歇一歇。’合群才眼泪汪汪地说:‘大妈,说实在的,我不是病,是我还没有吃饭呢!’大家听了都很难过。人家杨大妈立时就说:‘合群,你怎么不早说,俺家还有红高粱呢,你先背一斗去。有咱们社就不能叫你饿着。’合群说:‘这不行,大妈,你日子过得窄卡,我借了你的,你又没吃的了。李能家粮食多,我不如去摘借几升。’可是你李能是怎么对待他的?你连门都不让他进。你在屋里听见他的声音就往外跑,好像祸水一下就泼到你头上,急得你连门限都忘记迈了,一下绊了个狗吃屎。”

  人们哄堂大笑。李能涨红着脸,嗫嚅着:“这,这……”

  “我这不是说瞎话吧?”许老秀接着说,“合群跟你说了半天好的,大叔长大叔短地叫你,你一个粮食粒儿都不借给他。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后来,还是杨大妈把粮食给合群背到家里,自己一家子去吃野菜。李能!我问问你:像杨大妈这样的人,会不会去偷社里的粮食,你要有一丁点儿党性,怎么会说出这话?……”

  “对,对!老秀大伯说得有理!”人群里有人喊道。

  “大妈不是这样的人!”人们纷纷地应和着。

  李能的势头大减,两个大眼珠骨碌骨碌地转了几转,立刻撇撇嘴笑着说:“她是啥样的人,不由你说,也不由我说。那两口袋粮食怎么解释呀?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是长着翅膀飞过来的?不错,我这婶子办社是很积极,可是为了什么呀?这事我一直不明白,噢!现在我才清楚了:原来各人有各人的目的!这就应了那个古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为利谁肯早起’呀!像这样办社,谁还有信心哪!……”

  “李能!你不要血口喷人。”大妈用手指着他说,“我总要弄个水落石出!”

  “哈哈,这还不算水落石出?”李能又指了指那两口袋粮食冷笑起来,“算了,算了,叫我看,这事已经够清楚了。至于怎么处理,由我们党内讨论决定。大家先回去吧。不过有一条,大家一定要注意保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我婶子是一个有名的模范,传出去对她的威信是有影响的。一定不要呵向外传了!千万千万……”

  “乡亲们!你们等等再走。”大妈向大家招招手,沉着地、镇静地走到人群前面。她望了望大家,然后盯着李能说,“你的话说完了吧?”

  李能不敢正视大妈的眼睛,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你要是没有说完,你就接着说;你要是说完了,我就来说两句。”大妈见他没有回话,就望着人群说,“今天的事,我心里明白,大伙心里明白,那些打击陷害我的人,也心里明白。我看今天的事,还不是两口袋粮食的问题,这是有人想把社搅散,这是一场阶级斗争!这些坏家伙,你们听着:我们走的是社会主义的道儿,这是毛主席、共产党的指示,我们走这条道儿是铁了心的,是粉身碎骨不回头的!你们的如意算盘是要落空的!”

  大妈冷冷地望了李能一眼,又接着对大家说:“乡亲们!你们不要为我伤心难过。战士们在前方冲锋陷阵,免不了流血牺牲;咱们在后方搞阶级斗争,也不能不拿代价。以前,环境残酷那当儿,日本人,国民党,他们的势力多大,他们悬赏钱捉拿我,追我,搜我,捕我,放火烧我的房子,用枪堵我的洞口,都没有压倒我这会儿,他们想用造谣、诬蔑、打击、陷害来压倒我,更是做梦!依我看,他们不过是一些老鼠,苍蝇,蚊子,跳蚤,他们老觉着钻在黑窟窿里搞阴谋别人不知道,其实他们比猪还蠢,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么屎!让他们跳吧,蹦吧,瞎嗡嗡吧,跳到半天云里才好呢,摔死了可没人来可怜你!……”

  李能的手指抖动了一下,涨红着脸,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妈盯了他一眼,又继续说:“有人想趁我闺女牺牲来打击我,他们觉着可找到好机会了,只要三拳两巴掌就能把我的情绪打下去。依我看,他们又想错了。闺女牺牲了,我是难过;可我并不伤心,还觉着光荣!因为她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朝鲜的,是为了打美帝死的,是为了掩护朝鲜儿童死的。她死得值!死得有骨气!她不是怕死鬼!毛主席没有白教育她,党没有白引导她。我这老鸹窝里飞出了一只凤凰,我这当妈妈的也觉着光彩。我不要谁来救济我,可怜我,更不要李能这样的人来可怜我。请乡亲们放心吧,我决不能因为这事灰心丧气。我要是泄气了,就对不起党,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我闺女!我就不配做她的妈妈!今天的事不算完,我要请求党,请求上级彻底追查处理,叫那些躲在黑窟窿里搞阴谋的坏家伙现现原形,骑驴看唱本—咱们就走着瞧吧!”

  大妈说完,人群里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就像快要熄灭的火堆陡然泼上汽油一般熊熊地燃烧起来。人们纷纷地呼喊着:“讲得好!讲得好!”“大妈讲得有理!”许老秀等一伙贫农社员,人人眉开眼笑。金丝因为过于激动,睫毛上闪动着一大颗泪珠。来风尖着嗓音喊:“这事不算完,一定把栽赃的坏家伙抓出来!”

  “把坏家伙抓出来!”群众纷纷地喊。

  李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两条腿索索地颤抖着。

  来凤眼尖,她看见支部书记王老好蹲在一个小旮旯里,正要乘机溜走,就三脚两步上前拦住说:“也让咱们的王书记说几句吧!”

  “好,好。”大妈说,“老好!你也说几句吧!”

  “这这这……我可有什么说的!”他神情慌乱,舌头像打了结似的,左张张,右望望,不知怎样才好。那架势真叫人哭笑不得,全场的人都望着他。

  李能也不满地斜了他一眼,着急地说:“咱们村发生了这样严重的问题,你这当领导的就没有一个态度?”

  “你叫我可怎么说!可怎么说!”他张惶地望望李能又望望大妈,“我不能站在你这一边儿,也不能站在她那一边儿。你说有人陷害栽赃,我没抓住谁的手,你说你没有拿,那粮食又明明就在这里,叫我可怎么说?我看还是‘和为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粮食先背回去,以后慢慢再说,千万别伤了和气……”

  “老好,你又来这一套了。”大妈指着他说,“叫你放屁都不会放个响的!”

  “叫你这一说,偷东西就白偷了。”李能也指着他说,“像这样办社还能办下去吗?”

  王老好两颊上的肌肉哆嗦着,显出十分为难的神气。他把两只手一摊:“看,看,你们又把我夹在中间了。总是两个磨扇夹一块肉,这个日子可叫我怎么过呀!”说着,不管人们拦阻,硬是从人群甩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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