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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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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也都得到了很大满足,发着各式各样的议论,一路说笑着渐渐散了。 瞎老齐人口虽少,土改时候却分了一个能盛五六担水的大水瓮。平时很少挑满过,今天却被来凤挑得满荡荡的,那个破水瓢都快浮到外面去了。来凤放下水桶,又抄起扫帚打扫院子。这时候,几个老婆儿,还兴犹未尽地围着坐在大青石上的瞎老齐悄悄说话。 只听一个说:“他老齐叔,依我看,这闺女也算行咾!” “行咾?”老齐硬倔倔地说, “你听她刚才颠三倒四说了些啥!” “疯是有点儿疯,可是模样儿挺俊。” “俊不俊,能顶吃顶喝?” “干活儿可真不赖。” “不赖?不能光看眼皮子活!” “唉唉,他老齐叔,”一个说。“你这瞎公公,有人伺候也该知足了。叫我说,你这命儿就算不错。” “不错?”瞎老齐反驳说,“南跑北奔的,时间长了哪保得住?年轻人在家守着都不行,还说这!” 一个声音赶快制止道:“别说啦,她在那边儿怕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瞎老齐声音一点也不减小,“反正咱这坑养不了她那鱼!” 听到这里,来凤停住扫帚心中想道:“嘿,怪不得人说我这公公是个倔公公,真一点儿不假。往后,我得编法儿让他高兴才行。” 自此以后,来凤在老齐家两手不停地干活儿。长期以来,这个又孤又瞎的老人少人照顾,使这个家显得又穷又破,又脏又乱,院墙没有栅门,屋门没有门插儿。院里不是鸡粪,就是烂草。屋里这里一只臭鞋,那里一只烂袜。那炕上的被褥,不知多少年不拆洗了,就像黑铁皮似的。瞎老齐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虱子爬得到处都是。大妈和金丝她们,尽管偷工摸夫地来拆洗整顿一番,时间一长又是老样子了。来凤一连忙活了好几天,院里院外,炕上炕下,旮旮旯旯,全打扫得干干净净。又买了几张白麻纸,把窗户糊得明光瓦亮。还抽空到野地里拾了几大筐柴禾,烧了几大锅热水,把被褥都拆洗了,把瞎老齐满是虱子的衣裳,煮了又煮,烫了又烫。一时换不下来的棉衣,也让他脱下来,把虱子扫落到火堆里,把虮子一个一个地挤死。这家虽然还是那个缺柴少米的穷家,但因为添了这么一个人,却立时显得有条不紊,面目一新。 终于,在这个孤苦的盲老人的脸上,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笑容。来凤心里也畅快起来。可是为时不久,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由于来凤帮助大妈出去做了几天建社工作,瞎老齐嘴里没说,脸色却显得不太高兴。一天,来凤开会回来,看见他一个人盘着腿儿在炕上孤独地坐着,脸上显得虔诚而又神秘,两手捧着一个小圆木盒,在哗啦哗啦地摇着。摇了一阵,哗啦往炕上一倒,里面滚出好几个清朝时代的铜钱。然后,他瞎摸着,把铜钱一个个拾起,一共是六个,自上而下排成了一溜儿。接着又一个一个去用手指来辨认铜钱的正面和反面。随后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低头不语。 来凤知道他正为什么事在算卦哩,也就没惊动他。把饭做好,就盛了一碗,端到公公面前,恭敬而柔顺地说:“爹,你吃饭吧!” “我不吃!”他气昂昂地说。 “爹,我今天有事儿,回来得晚了点儿,恐怕你早就饿了。” “你放到那儿!”他把脖了一扭,“不吃就是不吃!” 来凤见他气大,正要耐着性儿解劝,还没有说完一句,老人把手里的小圆木盒儿往下一墩,跳下炕,摸摸索索地到院里了。 来凤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后面追着说:“爹,当小的有什么不对,你只管说,说了我就改。可千万别饿坏了身子……” 瞎老齐站住脚步,回过头问:“我问你,你来的那天是初几?” “是四月四日。” “不,你说阴历。” 来凤寻思了一阵,说:“是三月初三吧!” “你想想这是什么日子?”瞎老齐咆哮说,“这不是黄道,这是黑道!还是个寒食,鬼节!你你,你干吗单挑这个日子?” “我没有多想。我…… ” 来凤正要分辩。瞎老齐立刻打断她:“你没多想!哼,你那当娘的也没多想?怕你没存心多呆吧,嗯?” 瞎老齐说着,把手一甩,又摸到门外那块大青石上坐着去了。 米凤只好把碗端回到屋里,往灶台上一放,哭啦。 她哭了一阵儿,转念一想,自己叫着自已的名字说:“尹来凤呀,尹来凤呀,你哭啥哩呀,你是一个青年团员,你连这点儿困难都经不起么!他老人家生长在旧社会,怎么能没有一点旧思想呢,他多少年来一个人独自生活,半路失明,心里哪能那么舒畅!就是把这事放到我自己身上,我不是也会发脾气么!再说,是我把人家的孩子动员走的,老人没有拦挡,也就很不错了,还能叫人家不发一点气么?他在前方跟敌人拼命,每天不是子弹就是炮弹,我在后方连一点儿气都受不了么?只要他们两方面高兴,受点气就受点气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来凤呀来凤,瞧你的泪珠儿多不值钱哪!恐怕还是你的锻炼很不够吧!……” 她这么一想,自己又深感羞惭。呆了一会儿,估计公公的气消了,才把饭热了热,重新盛在碗里,给老人端去…… 清明过后,下了一场春雨。家家户户都忙着春耕播种。可是许多贫农家,不是没有牲口,就是没有农具,不是没有种实,就是没有吃的。老齐家就更是这样。幸亏大妈从县里给贫农们贷了一部分种子,来凤借了一个破耧,杨大伯又来相助,这才没有误了农时。 耩地那天,杨大伯扶耧,来凤拉楼。这来凤虽然像小马一般的健壮,可是近来缺少吃的,体力也就赶不上从前。最近以来,她看瓦罐里粮食不多了,就只给公公吃点稠的,自己喝点儿稀的。这天早晨,破例吃了两个饼子,开头儿还很有劲,等耩了一亩多地,就觉着饿得心慌。又硬撑着拉了一阵儿,忽然跟前一黑,腿一软,就向前扑倒在潮湿的田野里。 慌得杨大伯赶快撒了扶手,赶到前面扶起她说:“闺女!闺女!你怎么啦?” “不咋的。”她停了停,轻声地说。 杨大伯见她满头满脸的汗水,乌黑的短发湿漉漉地粘贴在前额上,不住地喘气,就说:“闺女,是不是太累啦?要累咱们就歇一上歇。别说你一个闺女家,这种活就是两个大小伙子也够累的。” “不,不,”来风定了定神,勉强笑着说,“是我一时不在意,一个小坷垃把我给绊倒啦。” 说着,她站起身来。拍拍旧花格夹袄前襟上的湿土,跑到地头上端起大肚儿瓦壶,就着它的小嘴儿,咕咚咕咚一气喝下了一半,精神为之一爽。心想:“那在前方的人,不也常常饿肚子么?难道饿肚子就不打冲锋了?干!”这样一想,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抹了抹嘴唇上的水珠儿,说:“大伯!把它耩完。” 说着,跑上去,从湿垄沟里抬起绳套,套上肩头,又扑着身子拉起来。种子在耧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和她那滴滴点点的汗水,一起落在未婚夫家的田土里。在中国的大地上,有着多少不知名的妇女们,她们用同样艰苦的脚步配合着前线上的步伐,用自己忠贞的心应合着丈夫们的杀声!来凤勤苦的劳动,终于传到老人的耳朵里。一天,来凤从地里回来,听到屋里老人家正同一个人静静地谈话。 “写吧,你快给我写吧!”老人说。 “到底写什么呀?”另一个声音问。 “我知道你们有字眼的人会编。”老人笑着说,“你就说那孩子不赖,比亲闺女待我还强。” “你不是嫌人家太疯了么?” “唉,年轻人你不管严点儿还行?” “老齐大伯,”另一个声音笑着说,“你不说人家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么?” “我,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听人说,你在她面前连笑都不笑,表扬的话没有说过一句儿。” “那,那倒是真的。”老人说,“这,你还不懂,年轻人不能夸,你一夸,就把她举上去了。” 这话引起另一个人叽叽嘎嘎的笑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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