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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谁?还不是军首长他们!他们老想叫我住学。你别看这条鸭绿江,过去容易,要再过来可就难啰!”

  他收住笑,细细地打量了杨雪一眼,说:“小杨,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9”

  “我死我活,你们别管!”杨雪把脖子一扭。

  “干吗这么大的气呀?”

  “你说说你们对别人的关心表现在什么地方?……我问你,老陆在前方到底怎么样了?他到底是不是犯了错误?”

  邓军脸色沉重,半晌没有说话。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不希望你们瞒我……”杨雪的眼睛含着泪花。

  话虽这样说,但杨雪却在内心里希望邓军的回答是否定的。她像等待判决一样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邓军。

  邓军叹了一口长气,说:“小杨,我觉得实在对不住你! ……过去我看错这个人了!”

  杨雪的脸立时变得煞白,手也在火盆上索索地发抖。

  “唉,真正认识一个人,不容易呀!”邓军无限感慨地说,“过去,我只看重了他才的方面。只看重了他能说会道。只看了他一些表面现象……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几乎害了我们全军。我不仅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党,对不住革命。我回到前方,要向同志们检讨我的错误……”

  杨雪最迫切知道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杨雪最害怕证实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证实。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觉得屈辱,难过,她想在这里大哭一场,又怕正在隔壁屋烧火的小玲子嘲笑,就两只手捂着脸,推开房门,匆忙地蹬上鞋子跑出去了……

  邓军、小玲子都段有蜮仕她。她一直向山梁上跑去。她爬过山粱,看看四处无人,才坐在一块石头七嘤嘤地哭泣起来。

  世界上那些没有出息的男人,为自己的亲人带来多少这样屈辱的眼泪呵!杨雪哭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心里惦记快到了给伤员打水的时间,就急忙收住眼泪,系好鞋带,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她蹲在小溪边,从冰窟窿里掏了两捧水洗了洗脸,拢拢乱发,在水里照了照,才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回到病房。

  杨雪虽然工作照常,但精神上却起了显著的变化。她话说得少了,而且变得不敢看人。她处处怀疑伙伴们在嘲笑自己。三十七团的战友们谈起缚龙里战斗,她也觉得是有意地议论她,讥讽她。她平常那种爱说爱笑爱逗的风度。也像落叶一样不知道被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几天以后,她终于病倒了,发着高烧。她同陆希荣前前后后的事情,好像演电影片子似地在眼前重现。她几十次几百次地向自己提出同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一向认为很好的人,会发生这样的丑事?在脑子里,一时出现的是一个崇高的、可爱的、聪明能干的形象,一时出现的却是一个卑琐的、可耻的、丑恶的形象,仿佛这两者结合不到一起似的。她开始搜索他们认识以来记忆中的每一件事情,从新的角度上来思索它的含义。她把她平时绝对不愿考虑的甚至带有反感的同志们的反映,也重新思考。思想上渐渐露出一线光亮。陆希荣的个人英雄主义的面貌渐渐地清晰起来了。她觉得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筑起了一道感情的帐幕,才把那些丑恶的自私的东西掩盖起来,是的,这是一道多么可怕的帐幕呵!有了这道帐幕,自己不但看不出坏的,而且把坏的也看成是美好的。

  她回想起入朝前夕,陆希荣竟丝毫不考虑自己入朝的热情和心愿,要求在入朝之前的二天时间里结婚,他表现得是多么自私!这件事她本来在当时就不满意,但是接着自己就为他辩护:他是为了爱自己才这样做的。她又想起,她同郭祥一起结伴回队,也引起他很大怀疑,这本来使自己感到不快,但是接着自己也以同样的理由为他找到合理的解释。她还想起今年夏天他从南方回来,笑嘻嘻地送给她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陆希荣竟穿着皇帝的龙袍。她当时十分生气,就把这张照片撕了。但过后自已又为他解释,这不过是一时的玩笑。现在平心一想,在陆希荣的内心深处:考虑的是人民的利益么?是无产阶级的利益么,不,不,考虑的是他个人可是这一切都被个人情感的帐幕掩盖住了。现在才看清楚:在他那堂皇的外表下,掩盖着一个多么卑鄙且恶的灵魂!想到这里,她深深地痛恨自己……

  在翻腾的思绪中,母亲的面容也浮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想起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她曾在母亲的耳边透露了自已的婚事。当时母亲的反应就是冷淡的。母亲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人不老实。可是她当时是多么的反感哪!母亲老早就告诫过她:“你的婚姻我不管,随你自已。可是我告诉你,我们家是一个革命家庭,你要找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人,找一个嘎渣子回来,你不要登我这个门!”可是看看现在,自己找的不正是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嘎渣子吗?我的母亲是一个革命的母亲,英雄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从小就跟着党闹革命,难道我能够同一个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在一起生活么?我能同这样贪生怕死的家伙在一起白头到老吗?不,不能,不能,不能!我要立刻同他一刀两断!……

  她决定立刻给他写信。屋子里墙上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半明半暗,女伴们因为劳累一天,睡得很熟。她看了看那只嘀嘀哒哒的马蹄表,已经五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值夜班的同志就回来了。她鼓了鼓劲,挣扎着身子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夜的寒气,从挂着的雨布缝隙里吹进来,使她咳嗽了一阵。她从墙卜取下那盏小油灯,放在枕头附近,然后又拿过军用挎包,打算取出几张纸来。她首先一摸,摸出自己保存的一大叠陆希荣的信件,又一摸,摸出一本信笺,也是陆希荣买来送给她的。过去她都是当作珍品保存,今天却使她起了一种深深的厌恶之感。甚至不愿用手指去触动它。

  她立刻拉开厨房的隔扇门,把那些东西在灯头上点着,投到灶洞里去了。她守住灶洞门直等那些信件烧尽,才从挎包里取出自己用白报纸订的小本子,伏在枕头上写信。她那支金星钢笔是多么不好用呵,一点点墨水也早已冻住,需要不断地呵气。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扯下了十几张纸来,才把那封信写成。写成以后,想了一想,又在信封后面写了“请军邮同志速送快交”几个大字,然后,小心地用手绢擦去因偶然不慎洒到信封上的两滴眼泪,才装到衣袋里,准备一早寄发。

  这时,天色已近拂晓。敌人的夜航机,还在时远时近地嗡嗡着。杨雪正要准备躺下,忽然听见一阵轰轰隆隆的爆炸声,把小小的灯头也震熄了。她揭开雨布推开房门一望,只见南面一片火光。看样子轰炸点正在沟口的公路上。杨雪心里一惊,一定是送伤员的卡车到得晚了,被发现了目标。她急忙穿衣,准备前去抢救。衣服还未穿好,就听外面响起了急保的哨音,随后是看护长的喊声:“集合!集合!快到公路上救人去!”等护士们起身的时候,杨雪已经在厨房里喝了半瓢凉水,把短发通通塞在帽沿里,向着火光冲天的地方跑去……

  【第十五章 琴声】

  郭祥施行手术后的第三天,渐渐清醒过来了。

  担任特殊护理的小刘,显得格外轻松愉快。早晨一面给郭祥喂饭,一面喋喋不休地数说着他几天来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笑料”。

  “嘎子连长,”她笑吟吟他说,“你知道你把我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郭祥笑着问。

  “你把我当成你们的团政委啦。”她吃吃地笑着说,“你还举起拳头喊:报告政委,我一定坚决地完成任务!我们红三连是不含糊的!……想想看,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你怕是胡编的吧?”

  “你问问别人哪!”小刘朝别的伤员扫了一眼,又说,“你再想想,你把小杨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

  “你呀,你把她当成你的通讯员啦。人家给你脱鞋,你逼着人家去团部报告。人家说,我是小杨,你就说,知道,我知道你是小牛!你要不马上走,我把你毙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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