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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周仆继续响亮地说道:“你退出会场,只能说明你害怕真理,害怕揭露你的问题。如果你还有一点党的观念,如果你对在座的同志还有一点点尊重,你就不应该出现这种行动!”

  政治处主任马骏也激怒了:“陆希荣同志,不管怎么讲,你这种行动是错误的!”

  “坐下嘛,有话慢慢讲嘛!”一向老成持重的二营教导员李芳亭说。

  “坐下!坐下!”大家纷纷地说。

  在陆希荣迟疑的一刹那,孙亮机灵地站起来,咔哒一声,关起了那扇细格窗门。他拍了拍陆希荣的肩膀说:“老伙计!坐下吧,这可是党的会议呀!”

  陆希荣走又不是,回又不是,犹豫片刻,只好尴尬地回到原来的位子坐下来。

  “我向同志们郑重声明,”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立刻来了个急转弯,放低声音说,“我并不是蔑视党的会议,蔑视在座的同志,也不是害怕揭露我的问题……我确实是对政委个人有意见,当然我刚才的冲动是不对的。”

  “这种人,总忘不了耍花招!”周仆心中暗笑,“一个个人主义者,即使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也是多么愚蠢哪!”

  “好嘛,那很好嘛!”大家纷纷趁坡下驴地说。

  陆希荣突然察觉,那只沾着雪花的棉鞋还在手上,一时不知放在哪里才好。陈国发接过来,给他放到门外。

  战线总算又趋于稳定。

  “我刚才也未免着急了一些。”周仆暗暗检查道,“这种会议,还要耐心,再耐心才是!”

  “希荣同志,”他把语调放缓和了许多,“你过去的功绩,同志们是不会否认的;但是你入朝以来的右倾保命,也是事实。我们不能用功绩掩盖错误,用优点抹杀缺点。还要很好地挖出问题的根子:为什么你过去勇敢现在勇敢不起来啦?为什么你的战斗意志衰退了?只有挖出根子,虚心改正,才能解决问题。每个同志都要动动脑子,帮助希荣同志找找这个根子是在什么地方。”

  他的语调虽然和缓,事实上是发出了新的战斗号召,就好比一个打开突破口的指挥员,又指挥他的部队进人纵深战斗,向着最强固而又最隐蔽的核心堡垒接近。

  “还是让陈国发同志多谈谈吧!”孙舞提议。

  “哼,这家伙对我倒抓得紧!”陈国发心里咕哝了一句,不满地看了孙亮一眼。

  “对,对。”大家也响应说。

  “我,我这不是正准备说嘛!”陈国发带着几分焦躁回答,而心里却想,“唉,说就说吧,反正我们的关系也保持不住了。”

  “我思谋着,他的斗志到了解放战争末期就似乎赶了变化。”他沉吟了一阵,慢腾腾地试探着说,“眼看全国快胜利了,他的变化就越明显了。有一次,他从医院养伤回来,我说,’你回来得太好啦,新的战役快开始啦,我们又在一起就伴儿啦。’他就叹了口气说:‘老陈哪!你算算你是我的第几个教导员哪!第五个啦!我怕陪你陪不到底啦。’我说,‘别说泄气话了,你看全国眼看就解放了。’他就扒开衣服,让我看他过去的伤口。他说:‘老陈,你数一数这伤,有多少处了?每一次都是差这么一点儿!下一次,就是打不住致命的地方,我也顶不住了。血流得太多了!我现在一听枪响,脑瓜仁就苏苏地痛。你瞧一个战役要死多少人哪!’我就说,快别说这话了,要是让矧志们听见,不开展你的斗争才怿!……”

  “你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陆希荣眨眨眼,装出异常惊讶的样子。

  “太源战役以前。”陈国发说。

  “这就不对了!”陆希荣冷笑了一声,“如果我抱定这种思想,咱们营能够先登城吗?上级给我记的大功是错误的决定吗?我的指挥位置比你靠前得多吧?”

  “那你是有自己的企图。”陈国发也有些急了。

  “什么企图?”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

  “那时候,团里缺参谋长。你……”

  “你这是纯粹的诬蔑!”

  “不,是你自己讲的。”

  “我?我说什么?”

  “你你,你说:‘老陈,打完仗,我恐怕要到团里工作去喽!’我说:‘有消息吗?’你说:‘这还不明显!你把几个营长比一下嘛!’那时候,你的情绪唿噜一下于高涨起来。你还说:‘老陈那!好好干哪!沙锅子捣蒜,一锤子买卖呀!’……”

  大家几乎同时冷冷地望了陆希荣一眼。

  陆希荣把头往旁边一扭,悻悻他说:“看,几句玩笑话,今天都成了原则问题!”

  周仆示意陈国发,继续讲下去。陈国发说:“打下太原,他一看提拔的不是他,当团参谋长的是二营长雷华同志,本营的副营长孙亮同志也到三营当了营长,他的情绪就唿噜一下子又下来了。他抱着上级发下来的提升命令发呆了,坐在那里总看了有两个钟头。那天,太原城里锣鼓喧天,大街上的老百姓扭着秧歌欢庆解放;他一个人买了两瓶酒,喝得醺醺大醉,还搂着我的脖子说:‘老陈哪!老陈哪!我的前途完啦!’我说:‘老陆,你看全国的形势多好,革命都快胜利啦,怎么能说没有前途?’他说:‘革命有前途,个人没前途哇!……过去打仗,不能说我不勇敢吧;工作方面不能说我不积极吧;这次攻城,第一个打开突破门的是谁?上次打姚家寨,第一个登上城墙的是谁?不说别的,单说我缴获的轻重机枪,一个房子也盛不下。可是革命给我的是啥,我个人得到的是啥?现在全国快解放了,革命也成功了,农民得到了土地,工人改善了生活,连那些不革命、反革命的人都当起大官来了,我得到了什么呢?连一个老婆都没捞着!我得到的就是这么一身伤疤,一身臭汗!这不成了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么?这不是革命有前途,个人没前途么?…… ’我忙说,‘快别说了,叫战士听见影响多不好呵!你这不是从个人主义立场看问题吗?’他把眼一翻:‘老陈哪!你也来给我上政治课了,别说漂亮话打官腔吧,谁能够没有一点儿个人主义?没有个人打算的人是没有的!’我就说:‘算了,算了,等你思想搞通就好了。’他就大声说,‘我一辈子也搞不通!我躺在棺材里也搞不通!为什么提拔别人不提拔我?上次没有,这次又没有!雷华是仆么东西,我哪点比不上他!你说是德的方面,才的方面,资的方面,大家可以摊开来,逐点逐条地比嘛!哈哈,他现在爬到我的头上去了。还有孙亮,过去我一直领导他,我当排长的时候,他还在家端着大黑碗喝白粥哩,我当连长的时候,才不过是我们连小鬼班的班长,现在也跟我一般齐了。周仆当排长,比我早不了几天,现在人家是团政委了。某某和我是同一期军校的同学,当时也并不怎么突出,现在是师长了。跟我的几个通讯员,现在都是连级干部了,再打一两仗,说不定还赶过我去哩。老陈哪!我辛辛苦苦地闹革命,打了十年仗,我现在算是个什么呀,我的前途在哪里呀?……’我当时看他情绪很坏,就说,‘你这些意见,如果不好意思提,我可以帮你提提。’他马上说:‘那可绝对不能提,你只要捉一个字,他们就会说你是个人主义!’……”

  “陈国发!”陆希荣尖锐地质问道,“一个同志酒后说了几句可能不太妥当的话,能不能拿到党委会上作为批判材料?”

  “你平时也说过的。”陈国发说,“你还说过你有一个‘十年计划’?”

  “什么十年计划?”大家惊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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