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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这么说,大个儿,你就讲讲吧,”郭祥说,“这也很有政治意义!”

  山鸡已经端上来了,除了给朝鲜孩子留的,连肉带汤整整三大铜碗。炕上放着一搪瓷盆大米饭。加上小玲子、小迷糊,大家盘着腿围了个圈圈。周仆首先盛了一碗干饭递给乔大夯,大家就动手吃起来。

  “这山鸡味儿是不错呀!”周仆叹赏道。

  “味儿真鲜!”人们纷纷说。

  “这要归功于咱们团长。”周仆称赞道,“真不愧是老长征,举起枪这末乓乓两枪就下来了。”

  邓军精神振奋,接上说:“这算什么!同志们,有机会我亲自下手给你们炖狗肉吃!叫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为了对团长表示奖赏,周仆给小玲子使了个眼色;小玲子会意,马上从饭盒子里拨出了一点油炸辣椒。眼瞅着邓军的嘴角那儿出现了笑纹。又是山鸡,又是辣椒,不一时就吃得满头大汗。

  关于郭祥吃山鸡的情况,比人们预料的稍显文雅。虽然他吐骨头十分敏捷迅速,但一般来说,抢得并不算太厉害。而以他把主要的着眼点放在鸡爪上。两只鸡的四只爪子,都被他挑出来吃了。吃到痛快处,就把饭碗、筷子一放,两手捏着啃起来,油滴子都滴到袖子里去了。

  周仆用他那精细的观察注视着餐桌的情况,立刻发觉宴会的主要对象——乔大夯,过于斯文。他莱吃得很少,每一次从菜盆里挑最小的,半天才挟上一块儿。而且饭也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少很慢。最奇异的是他吃饭时的情态。他端着饭碗,不断笑微微地瞅着它,从内心里流露出一种极其珍爱的样子,仿佛不愿意把它一下子吞到肚子里似的。

  周仆不断地催他劝他。邓军也从炕桌上抬起头来——他自成了一只臂膀以来,只好伏在桌上吃饭了——挥着筷子:“冲呀,大个子,往上冲呀!”

  “我吃着哩。”他笑了一笑,又挟起一小块儿。

  “唉,你这姑娘样子!怎么战斗作风一点也没有了?”

  邓军说着,挟起很大一块,放到他碗里。周仆也给他挟了一块。但是他把这两块吃完,又是老样子。周仆不由得叹了口气。

  周仆、邓军放下碗,劝大夯再多吃些。“我饱了!”他接着把碗也轻轻地放下了。这时候,郭祥向政委悄悄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外,周仆跟了出去。郭样悄悄地说:“你看大个儿吃饱了么?”

  “我看没有。”

  “嘿,还差得远哩!”郭祥说,“你知道他饭量有多大?他能吃两三斤干面的饭食,四两重的大馒头,不吃不吃就是十几个。要干起活来,也能顶三四个人,三四百斤重的大麻袋,一扛就起,用不着费什么大劲。听人说,在旧社会,给地主扛长活,就因为他吃得多,没人雇他。那些地主老财,专门在农忙时候雇他打短儿,掏一个人的工钱,让他干三四个人的苦活……政委,你想他今天只吃了两小瓷碗,怎么会够呀?”

  “那他平时在班里吃饭怎么办哪?”周仆关切地问。

  “在班里他也不肯多吃。”郭祥说,“人家吃三碗,他吃两碗半就放碗了。别人说:‘大个儿,你可吃呀!’他就笑一笑,说:‘我饱了!’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么:‘我饱了!’……就是这话。”

  “你们可以照顾照顾他嘛。”周仆说,“这是特殊情况。”

  “是呀,”郭祥说,“我经常对炊事班讲,打饭给他们班多打一点。他们班也很体贴他,总让他多吃,他有一次感动得哭起来,说:‘我这肚子小时候吃糠咽菜把它撑大了,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今天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老沾大家的便宜呢?’……”

  周仆的眼睛湿润了。本来就很敏感而容易激动的周仆,这时又有些压抑不住自己。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战士!对于一个优秀的战士说来,冲锋陷阵、临危授命的那种考验也许是容易度过的;可这是每天每时都存在着的考验呵!周仆答应立即解决这个问题,准备告诉后勤给他们连多发两个人的粮食。最后又叹了口气,对郭祥说:“可是今天呢,你能不能让他吃够?……据我想,他已经放下饭碗,恐怕是不会再吃的了。”

  郭祥两只猴眼,咕碌碌,转了一转,把手一挥:“我有办法!”

  周仆招手要团长出来,一起到门外散步去了。

  郭祥回到屋里,立时满面愁容,往墙上一靠,也不言声。

  “连长,出了什么事了?”乔大夯轻轻地问。

  “唉,别提了。”他叹了一口长气,“团长、政委都生气了。”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

  “为我?”乔大夯吃了一惊。

  “可不是嘛。”郭祥说,“首长今天是专门请你,一看你这么忸忸怩怩,都生气了。”

  “那咋办哩?”

  “赶快吃吧。”郭祥把嘴一撇,“还问咋办哩!”

  “我已经放下碗啦呀!”大夯为难地说。

  “那有什么!”郭祥说着,抓过他的碗,不由分说,就盛了垒尖一碗。

  在郭祥严格监督下,不到一刻工夫,剩下的那半盆饭,已经底儿朝天了。

  两个人整整衣服,去向首长告辞。

  团长、政委正在院子外面站着,用刚刚学来的几句半通不通的朝鲜话,同房东大嫂比划着说话。邓军回过头喊小玲子:“单帽找出来了没有?”

  小玲子早就准备好了,把一顶风吹日晒早就褪色了的旧军帽,递给大夯。邓军让他戴上试试,然后又打量了一眼,品评着说:“小是小一点,比刚才好看多了。”

  小迷糊也把政委的一件单军衣送给大夯,让他拆了补都衣用。政委没有多余的军帽,小迷糊把自己的单帽拿出来送给郭祥。郭祥一把抓过来,嵌在头上,连声说:“好事儿!好事儿!”

  “好事儿?”小迷糊嘲讽地说,“你只要别再说我农民意识就行,我这人是该拿的就拿,不该拿的,你别想叫我拿出来!”

  “首长还有什么指示?没有我们就回去了。”郭祥立正着说。

  “好吧,”周仆说,“介绍经验的事儿,好好帮助大夯同志准备一下。”

  说过,周仆走上去同乔大夯亲热地握手。他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显得小了许多,反而被一只多茧的有力的而又是那么热诚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他感觉出,一种真正是强大无比的力量,顷刻间传到了自己的全身。

  乔大夯跟在郭祥后面向来路走去。一路上,他的脸一直是红通通的,处于深深的感动中。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战士,简直谈不到有什么贡献,而自己受到的尊重却是多么过分呵!当他想到自己是第一次来团部,在首长这里就一气吃下去小半盆干饭时,心里是多么羞愧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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