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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师部组织的前方指挥所,是在昨天晚上提前到达的,临时设立在丹东军分区招待所的一间小屋里。师长报告了朝鲜前线的紧急情况:自从美国侵略军在仁川登陆后,不顾周恩来总理代表我国政府的严重警告,于10月1日越过三八线,向朝鲜北部大举进犯。至10月19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临时首都平壤市以及阳德、元山、咸兴等地,都已相继沦陷。朝鲜的临时首都已迁到东北部距鸭绿江不远的江界去了。敌人叫嚣要在感恩节(11月23日)前结束朝鲜战争,正在举行疯狂的追击,向中朝边境逼近。现在敌人共集中了四个军13万余人的兵力,分东西两线多路猛压过来。西线的美军第一军和英军二十七旅正沿铁路指向新义州;美二十四师和伪一师指向碧潼;另两个伪军师一路指向楚山,一路指向江界。东线的敌军,正由元山、咸兴迂回江界。战局是十分严重的。

  师长随后传达了兵团的意图。为了控制朝鲜北部一定的地区,制止敌人的进攻,掩护朝鲜人民军北撤整顿,并且为以后的作战创造有利条件,决心占领龟城、秦川、球场洞、德川、宁远、五老里等地区组织防御。本师的任务就是争取在敌人到来之前抢占龟城。要求部队立即完成一切准备工作,于今晚渡江。

  会议末尾,师参谋长给每团发了一份朝鲜作战地图。并告诉大家,每连配备的朝鲜族联络员,随后就到,要大家好好注意团结。

  周仆回到他那在半山坡的团部,看见警卫班的战士们,正在穿新领来的棉衣,一边吵嚷嘻笑。原来这些棉衣是按照朝鲜人民军的式样做的。有的战士说:“当了几年兵,还没穿过带大襟的衣服呢!”

  “人们别把我们当女兵呀!”

  “管它男兵女兵,只要暖和就行!”

  他们见政委走来,抢先喊道:“你那带红道道的军官服也发下来了!快试试吧!”

  周仆刚待要穿,就听见山头上响起一排枪声,接着防空警报刺耳地呜呜地响起来。四外都有人喊:“防空!防空!”

  顷刻间,街上的人们飞跑起来。不一时,一阵隐隐的沉重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在新义州的上空出现了敌机。人们开始数着一架、两架、三架,最后数不清了,大约有几十架敌机,像小黑乌鸦一样在新义州的上空盘旋起来。

  “俯冲了!俯冲了!”人们喊着。

  说话间,一支支黑色的烟柱升腾起来,大地在震动着,像滚过一阵沉雷一般。虽然隔着宽阔的江流,还震得窗玻璃呼哒乱响。

  黑烟越来越浓,越升越高,不一时滚滚的黑烟笼罩了江东岸的半面天空,随着风滚到这岸来了。刚才还是碧澄澄的江水,也被照得黑乌乌的。在黑烟下面,穿白衣的朝鲜人向外散跑着,不少人抢向桥头,跑向江边。远远地可以听见他们的呼喊声。这时候,轰炸机停止轰炸,飞走了,野马式战斗机你上我下穿梭式地射杀着逃散的人们。

  “政委!你看!”

  小迷糊惊叫了一声。周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个背着孩子的朝鲜妇女,正被一架敌机追着踉跄地跑到江边,一梭子机关炮咕咕地扫射过来,那个妇女似乎犹疑了一下,就捂着孩子的眼睛跳到江水中去了。

  这时候,周仆的心也像跟着这个妇女沉下去了,眼角上顷刻涌出热辣辣的泪珠。他急忙扶住一棵小树。

  警卫班的战士,心像刀扎一样,恨不得立刻飞过江去掐死那些野兽们。许多人哭了,用衣袖擦着眼泪。

  滚滚黑烟,继续涌过江来,涌到他们的上空,灰烬、纸片,纷纷落下。天空也显得昏暗起来。

  周仆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正要召集各营汇报准备工作的情况,只听山坡下面喊:“老周!老周哇!”

  声音是这么熟稔和洪亮。由于他思想一下转不过弯来,眼睛也有些模糊,竟一下没有看出来是谁。

  “那不是团长和小玲子吗?”

  “是团长回来了!”

  “团长!小玲子!”

  警卫班的战士们乱嚷嚷地喊着。

  周仆定睛一看,果然是团长邓军和小玲子正往山坡上走哩。周仆又是激动,又是振奋,同时又感到意外。

  “老邓!”周仆激情地喊了一声,三脚两步跑了下去,一边说,“你这个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老战友见面,真是无限热情,各人朝对方的胸脯上、臂上擂了好几拳。周仆用两只手去握他的右手,觉得木疙瘩的,一看,戴着一只手套,才想起他的右臂已经断了。这不过是才换上的一只假手。

  “伙计,”周仆难过地说,“这只胳膊到底没有留下来吗?”

  “少个把零件,问题不大。”邓军笑着说,“就是系裤腰带有点子费事。”

  “哼,”周仆指指脑壳说,“要是少了这个零件,你就来不成了!”

  “你说得对。”邓军笑着说,“那是发动机嘛!”

  两个人说说笑笑,周仆拉着他的左手走到山坡上来。警卫班的战士们围过来,向团长敬礼问好,看他们的神色是很振奋的。

  周仆把邓军让到小屋里坐下,亲切地凝视着他。这位负过八次战伤的老战士,比以前消瘦多了,那刚毅、黧黑的面庞,透出一些青黄,从山坡爬上来,已经有些喘息。虽然他尽力地压抑着,不让他的伙伴有所觉察。

  周仆说:“老邓啊,你这一年在医院很够呛吧!”

  “咳,真把人腻味死喽!”邓军好像刚吃过一服苦药一样,皱了皱眉头。

  “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周仆又问,“我看你脸上的颜色很不正的。”

  “有什么不正?”邓军反驳了,“你让一个好人住一年医院,你试试看!”

  周仆笑了笑说:“我听说你肚子里有两块弹片,还没有取出来呢!回来的人都说,军队这碗饭,你是吃不上了。”

  “乱说!”邓军批评道。“据我看,问题不大!”说到这里,他习惯地要挥动右手,只是肩头动了一动,“不谈这个!……先说说你收不收我这个兵吧?”

  周仆用疑问的眼色看了他一眼,说道:“老邓!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坐火车来的,比你大约晚两个钟头。”

  “不,不是这个意思。”周仆说,“我是问你究竟怎么从医院出来的?对你我不能不小心一点。”他用手指点着邓军笑着,“你还记得吧,当连长那时候,你听说打仗了,伤没好,就从医院跑出来,没有多久,伤口化了脓,我挨了上级好大批评,还说我是‘自由主义’哩!你这个家伙,倒在一边高兴!”

  邓军想起往事,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说:“这次受批评我负责嘛!老战友啰,马虎一点!”

  “不,不成!”周仆摇了摇头。

  “嘿,我就知道你这一关难过。亏得我多了一个心眼儿。”他得意地嘻嘻一笑,用洪亮的嗓音向房外喊道,“小玲子!打开皮包,拿介绍信!”

  周仆接过一看,果然是一封出院介绍信,上面盖着鲜红的大印。

  “怎么样?没有骗你吧!”邓军说着,仰着脸像孩子似地嘎嘎大笑起来。

  小玲子站在一边,龇着牙笑。

  “哼!这里面准保有鬼!”周仆看了看他俩的脸色,指着小玲子说,“你说!小玲子,这介绍信究竟是怎么来的?”

  小玲子看了邓军一眼,仍然龇着牙笑。

  “这小鬼!”周仆说,“对政治委员说话,可要坦白哟!”

  “那,那,”小玲子讷讷地说,“那当然要有一个奋斗过程。”

  “对,你就说说这个过程。”

  “开头儿,他知道这个消息了,一天往院长、党委书记那儿跑好几趟。人家都说要掌握原则。后来,他听说你们要出发了,就给兵团司令员打了一个电话,我看见他的泪蛋蛋都掉到送话器里去了,这才……”

  “胡说!”邓军瞪了他一眼,“我是打电话向他问好的。只是顺便提了一下,他就批准了……哪里有那么多的零碎!乱弹琴!”

  “算啰!算啰!”周仆制止道,“我马上通知师里。老邓呀,从我内心说,你不知道多么盼你!只是你这身体……”

  “去去去!”邓军把手一挥,“我不承你这个空头人情!……快讲讲情况吧,这次谁当前卫?”

  这时候,只见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个军帽下露着短发的穿着白胶鞋的女同志。大家一看,这不是杨雪吗?只见她神色沮丧,两个眼圈红红的,靠着门边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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