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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营长,”他转换话题说,“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什么情况?”营长反问。

  “我说的是,部队有没有行动的消息?”

  “你听到什么了?”营长望着他。

  “我完全是瞎估计。”郭祥笑了一笑,接着说,“你看,美国人有没有可能打过来?另外,我们有没有可能去打台湾?”

  “咳!”营长笑了一笑,叹了口气,“你这个同志呀,我早说过,是个好同志,可就是太不老练,听见风就是雨!你就不想想,我们打了多少年了?我们哪个人身上不是钻了好几个眼眼?我们老解放区,就说咱们冀中吧,已经快成了女儿国了。我们的经济方面也非常困难。要不然的话,上级为什么叫咱们在这里搞生产呢?现在战争刚刚停下来,我看一时半时决不会再打。再说,再说……”

  “现在的形势,确实很紧张。”郭祥打断营长的话。“这次我家去,谣言很多,乌龟王八都猖狂起来了。我们村的一个老地主,竟然敢跑到贫农家里把过去分了的东西抢回去……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沉不住气了。”营长笑了一笑,“这是很自然的。你分了他的东西,他心里怎么能够满意?当然,一有机会,他就想捣乱。你找几个民兵,把他捆住送县就是了。”

  他凝视着郭祥,拍拍郭祥的膝盖,诚恳地说:“郭祥呀,我劝过你多少次了,你一定要好好提高自己的文化!现在形势不同了。部队进了城,要搞正规化了。战争年代那一套,光凭冲一下子,已经吃不开了。每一个干部在训练部队上,都要真正有一套才行。不然的话,”他瞅瞅郭祥,“那胜任工作就是有困难的。有人埋怨说:‘现在不打仗了,咱们老粗吃不开了。’埋怨什么?你积极提高嘛!当然,也难免会有少数人被淘汰!……”

  “淘汰了,我就回家种地去。”郭祥说。

  “瞧,打中你的要害,你就不高兴了!”营长哈哈笑了一阵。

  郭祥忽然想起,口袋里还装着杨雪一封信,就一边掏信,一边说:“小杨随我一道回来了。”

  “她在哪儿?”营长兴冲冲地问,“她怎么没来?”说着把信接过去,笑吟吟地端详了好一会子,才慢慢把信打开:

  希荣同志:

  你的身体好吧?工作顺利吧?我已经提前回来啦!因为这些日子形势很紧张,我怕部队有行动,把我丢了。

  我走以前,你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没有意见。就按照你的意见办吧。但是假若部队有新的行动,我的意思是把那个日子推迟。我已经在火车上再三考虑过了。请不要生我的气。

  小杨于咸阳车站

  营长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刚才嘴边的笑意消失了。

  “多幼稚!”他把信往桌上一掷,叹了口气。“整个形势不了解,又不多用脑筋分析,这怎么行!……我要亲自去给她打个电话。”说到这里,他隔着竹帘喊道:“通讯员!”

  那个正在院子里扫地的通讯员应了一声。

  “等会儿把那个茶几搬过来!然后把门锁上。我先回营部去了!”

  郭祥随着营长走出门来,刚刚走到屏风跟前,只听后面一声又尖又怪的声音:“送客!送客!”

  郭祥回头一看,并没有人,原来是上房廊檐下两个绿毛鹦鹉的叫声。郭祥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他带着一身鸡皮疙瘩走出那个朱红大门。

  穿过小桥,营长连招呼也没打,就急火火地往营部去了。郭祥不知怎的,心里怪不舒服,慢慢地向连部走着。走不多远,听见有人喊他,一看,原来是本连的司务长老模范。不管离多远,郭祥只要看见他那身破旧的军衣,略略驼背的身影,就知道是他。郭祥兴冲冲地赶上去,几乎要搂住他说:“老模范!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哩!”

  郭祥看见他破旧的军衣上满是尘土,膝头上补着两个大补钉,那双踢死牛的山鞋也张开了口儿,有些怜惜地说:“你是才从地里回来吧?老模范!岁数不饶人呀,我看你也得注点意了!”

  “不说这个!”老模范把头一摆,“我要找你谈谈。”

  “咱们回去谈吧!”

  “不,”他又把头一摆,“我马上还要到后勤开会。”

  说过,他朝着村北的几棵大树走去。郭祥恭敬地跟在后面。

  这老模范,名叫康保,原来是梅花渡一户大地主家的长工。前文已经交代,13年前,当小嘎子在那个可怕的黑夜逃到梅花渡的时候,他就是小嘎子在井台上遇见的那个救命恩人。从那时起,郭祥就喊他“大叔”,实际上早已是父子般的感情。以后,康保参军去了,本来想把他带走,因为他年纪太小,部队没有收留。两年以后,郭祥参军当司号员,老康已经是机枪班长了。两个人在一个连里,老康还是像父亲一般地关心着他。那个时候,郭祥还叫他大叔呢。老康觉得既是参加了革命,在连队里叫“大

  叔”总是不够顺耳,就叫郭祥改了。郭祥就叫他“班长”,但有时仍不免冒出一两句“大叔”来。郭祥当班长的时候,老康因为负伤体弱,就调到伙房当了炊事班长。等到郭祥当了排长,还是照旧喊他“班长”;老康则一直喊他“嘎子”。可是后来郭祥当连长了,在全连面前“嘎子”这两个字就喊不出口了,又怕影响他的威信,也就叫起“连长”来。这时候,郭祥对老康的称呼却比较容易解决,因为老康无论战斗、工作,样样为人表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老模范”的名字就叫起来了,起初是全连、全营,后来是全团、全师,就是军首长也这样叫他。郭祥也就跟大伙一起喊他“老模范”。但是两个人不管彼此如何称呼,都可以使人体察到那种极其深厚的、无比关切的阶级感情。

  老模范在前面走,回过头说:“这次回去,家里怎么样?”

  “我娘还好。我爹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谢家小子搞倒算死的,膛都开了。”

  老模范站住脚步,半晌没有言语,又往前走。

  两个人来到那几棵白杨树跟前坐下来。

  “他们杀死我们多少人哪,”老模范把头一摆,“这仇没有个完!”他把他的一拃长的小烟管摸出来,拧了一锅烟。“可是有些人老是喊:革命成功了!成功了!该回家抱娃子去了!”

  郭祥接过他的黑粗布烟荷包,倒了一些烟在自己的掌心里,一面问:“出了什么事啦?”

  “叫我看,有的人思想不稳定。”老模范说,“还有个老资格公开讲: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说的是‘调皮骡子’吧?”

  “还有谁?”老模范说,“自从开到这儿生产,他没干几天活。一下地,他就装病,还哼哼,一吃饭就是好几大碗。你给他谈话,他就说,生产?我还回家生产去哩!指导员批评了他一次,他干脆不起炕了。”

  郭祥越听越沉不住气了,把腿一拍:“哈哈,这祥人连革命都不想干啦,你瞧,我得好好整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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