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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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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揭我的底了!”杨雪说,“开头儿,一行军,我们卫生部的政委就把我抱到骡子上,走到哪儿,大伙老瞅我,弄得我可不好意思哩。往后一抱我上去,我就往下跳!” 她一低头儿,金丝见她的脖子后,有一条伤疤,像一个蚕儿爬在那里。金丝惊讶地说:“呀!这是什么?” “那是叫小虫儿咬的。”她微微一笑。 “什么虫?长虫吗?” 郭祥说:“嫂子,你别听她胡诌,那是枪伤。” “是呀,我本来说的就是小铁虫儿。”她巧辩着。 听说是枪伤,大妈急忙走过来,拨开头发瞅了瞅,责备地说:“怎么负了伤,也不告妈一声儿?” “你瞧呵妈!刚刚擦了一层皮儿,只流了几滴儿血,还没有瓜子皮儿大咧。”她辩白着,“再说,可逗笑哩!战斗就快结束啦,伤员也都抬下来啦,我们正在山坡上歇着,我想摘点儿红酸枣儿,给伤员们解解渴,刚爬上山尖儿,才摘了一小把儿,嗤——地一声,就碰上了。我觉着脖子挺湿的,还当是流的汗珠哩,真是,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不论你怎么说,都该告诉我。”大妈轻轻抚摸着她那一条紫红色的伤疤,由于怜惜,心里很有些不满。“按你想,一给我说了,就得把妈吓死!可你妈要真是那么落后,会送你参军吗?” “好吧,好吧,”杨雪攀着妈妈的脖子笑着,“往后,在外头叫蚂蚁咬了一口儿,也给你来信!” “你真能搅!”大妈推开她的手,说,“快说,我给你做点什么吃的?” “我还是爱吃秫面饼卷小鱼儿。” 许老秀慨叹着说:“人常说,美不美,乡中水!这孩子出去了这么多年,还是稀罕咱这家乡饭食。” “可怪哩,”杨雪一面梳着头发一面说,“走了这么多地方儿,我就没觉着什么比这好吃。那年在冀东‘牵牛鼻子’的时候,过小西天,下了一天雨,爬了一天才爬到顶。什么吃的也没有。嘎子,那天你怎么样?” “那天我们连里饿死了两个,我也饿得够呛。”郭祥说。 “嘿,那天我可会了一顿餐。我靠着石头一坐就睡着了,吃了一顿烙饼卷小鱼儿,可美极了!醒来以后,还直流口水呢。” 大妈叹了口气说:“别说了!反正你今天吃不上。等明天我让小契给你打点儿!” 杨雪说:“妈,那你就给我烙两张饼,我裹小葱儿!” 大妈马上让大伯去园子里拔葱,大乱烧火,自己动手烙饼。 许老秀说:“闺女,你还有一样儿爱吃的,可惜回来得晚了,吃不上了。” “什么?”杨雪问。 “甜瓜呀!我以前给谢家种瓜,你十来岁上就去偷,你就忘了?” “哟!你见我偷瓜来着?” “嘿嘿,我把你的小花鞋都捡着了。” “我当你还不知道呢!”杨雪笑了,“实说吧,许大伯,那是我妈叫我偷的。” “死丫头!”大妈转过脸,“什么时候,我让你去偷瓜来着?” “妈,你就忘了?”杨雪笑着,“那年,老陆在咱家养病,想吃葡萄,你没买着,你就说:‘去,小雪,给他摘几个瓜解解馋。’大早起,我提了个小口袋儿就去了。一路我利用着地形,就爬到了一块棉花地里……” “别夸大了!你那时候就知道利用地形?”郭祥撇撇嘴。 “一天看战士们练操,怎么就不知道?……那回我先趴在棉花地里,让棉花棵挡住我,一看,许大伯正坐在瓜棚里巴哒巴哒地抽烟哩。我爬过去,专捡大个儿的扭,一点都不害怕,心想,你看见了,你老腿老胳膊的,也追不上我。许大伯一咳嗽,我抱着瓜就叽里咕噜地跑了。那天吃得老陆半夜里一直窜稀,没把我笑死!”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了。 老秀也笑着对大妈说:“嫂子,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光觉着瓜少了,可就是不知道是谁偷的。后来我白天黑价在瓜棚里呆着,吃饭也不离那地方儿,有些好瓜,准备留种的,还做了记号,可是第二天又没有了。我真纳闷儿。明明没有人来呀!我想着想着,就害起怕来。人都说,这地方不洁净,怕是孤狸仙也稀罕上我种的大白瓜了。我也不敢言语,心里说:老仙爷!我许老秀一辈子也没做亏心事,这几亩香雪脆,也是给别人种的,你老要稀罕,就算我孝敬你的,我一个无儿无女的苦光棍儿,只求你不要缠我……” 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连温柔的金丝也笑出声音来了。 “呸!”许老秀止住笑说,“直到我后来捡了一只小花鞋儿,才知道是你!” 大妈用袄袖拭了拭笑出的眼泪:“要说这丫头,从小是不算傻。”她情不自禁地夸起了闺女。“残酷那时候儿,咱们家一天不断人儿,不是首长,就是战士,不是不担心哪!俺家门口,原来不是有块破影壁吗,不论白天黑价,五冬六夏,她穿着件小破花褂子,在那儿放哨。别人还当她在那儿玩呢。一刮风下雨,冻得她打哆嗦;磕睡上来,用小手掐自己的脸;顾不上吃饭,就吃块干悖悖,回来喝口凉水;几年里头也没出过一回岔儿!……这闺女有胆气,心眼也灵!有一回……” “别夸我了,妈,看当着别人多不好。”杨雪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外人吗!”大妈反驳着;由于兴奋,只顾说自己的,“有一回,我们都逃出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叫敌人堵了门,她出不去,眼一撒,看见同院一个没出嫁的闺女在晾衣裳,就叫:‘妈,我饿了,给我块悖悖!’一下弄了人家一个大红脸,到屋里给她拿出了一个红饼子,她接过来蹦着跳着就出去了……以后人家闺女说起这事儿,还红脸呢!……又一回……” “妈!你把饼吹餬啦!” 果然,锅里冒烟,满屋子的餬味。人们笑起来。 大妈赶忙把饼翻过来,已经焦黑了一大片。大妈笑着说:“真是!人一高兴,也出事儿!” 杨大伯抱了一大掐绿盈盈的小葱走了进来,杨雪忙迎上去接了,用水哗哗地冲了几个过儿,切去葱根,扯出一张烙饼,就要裹小葱吃。大妈止住她说:“你先等等!”说着从桌底下的灰瓦罐里夹出了十几个咸鸡蛋,又搬开墙角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露出一个小黑瓷坛子,尘土很厚,口上还压着大半截砖。大乱不转眼珠地向那儿望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瞧吧,老太太要献宝了!”郭祥望望大伙,诡笑着。 大妈也不说话,一脸是笑。搬开砖,还有一张猪尿泡在坛子口上紧紧地扎着,好容易才解开,一边用筷子在里面探着,一边说:“年上我给你腌了一坛子,直等你到腊月。这又是今年春上腌的。要不是平日看得紧,准叫大乱都偷吃了。” 大乱哭丧着脸说:“过年你也不让人家吃,好的都腌上了!” 坛子口小,好半天才夹出三四方猪肉。大妈端到女儿跟前,用筷子指着,眼睛放光地说:“你瞧,都是好肉膘子!多厚!” 许老秀笑着说:“别说啦。再说,我们的腿可就走不动了!”说着站起来,推说忙着打场,出门去了。金丝也立起要走,大妈拦住她,扯过两张饼,卷了几个咸鸡蛋,让她带给孩子。 郭祥刚刚立起身来,杨雪喊住了他。 “你等等儿!”她严肃地说,“我要给你谈个重要情况。” “什么情况?”郭祥问。 “目前形势。”她压低声音说。“朝鲜战争起了变化,你知道不?” “人民军不是进展得很顺利吗?” “开头是很顺利。”杨雪悄声地说,“不过,最近在一个什么仁川地方,美国军队登陆,把人民军的后路切断了……” 大妈正在切肉,也放下刀过来听着。 郭祥说:“怕是特务造谣吧?” 杨雪摇摇头,眉头微微皱着:“是真的!我临走那天,听上级说形势严重!昨天报上就登出来了。我在火车上还买了一张《人民日报》哩。” 说着,就去翻她那褪了色的帆布挎包,翻了好久也没找到。 “大概是丢了!”她甩甩手,“反正美国人出动的飞机舰艇很多。那地方也很重要。” 大妈脸色忧虑地问:“人民军还能退回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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