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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当天晚上多友住在她家,晨勉说了一些祖及晨安的事,晨勉问多友:“在这种情况下你想我还能作爱吗?”

  多友:“太好了!你告诉我能不能?”多友带着他的口头禅回到了台北。

  晨勉个性中冒险的成分并未泯灭,她一向乐于在性这件事上发现自己。她愿意试试看。

  然而晨勉不行,她对作爱的想象力整个消失了,那使得她的身体死掉一般,她无法呼唤它。

  晨勉放弃冒险:“对不起,多友。”

  多友再回到台北,也已经不像那个性格单一的多友了,他们情感中最危险部分已经消失,多友因此变得宽厚,更近似祖的温和。

  多友并不失望,他说:“不要为自己的身体觉得抱歉,它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反而是你的心灵,晨勉,我在你这里受挫后,明白心灵的经验是最难取代的。你如果觉得内心不安,为什么不直接去找祖呢?如果你去了晨安已经回来了,至少祖还在那里。”

  因为身体以及情感的关系,多友成为晨勉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因为通过了身体及情感,他们仅可能是一对普通的好朋友,对一男一女来说,他们之间什么事都发生过了,现在还没有成为情人,他们可以成为最直接的好友。

  晨勉决定听多友的话尽快去美国走一趟,她因为不打算再去美国,签证早已过期,必须等待重签。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晨安和祖仍然毫无音讯。晨勉每晚和多友到小酒馆坐两三个钟头,多友白天写论文,他喜欢在台北的异国情调里思考。晨勉觉得自己的生活在迅速的缩小,没有爱情、工作、家庭。只有多友一位异性好友。缩小以后反而不那么浪费,多元化生活只是一种形式的存在。

  他们在小酒馆遇到罗衣,罗衣身边又换了新面孔,晨勉已经无法用以前那种浪漫纯情感角度的方式看罗衣,她因此觉得罗衣浅薄,这种类型的人,大概抽离了热情就什么都不剩。晨勉实在无法想象罗衣仍然那么起劲,不被情感打倒,也打倒不了情感。她真觉得浪费。

  当然她了解罗衣不得不那么过,反正大家都是无路可走。也没什么选择。

  由小酒馆出去晨勉总是直接回家,她以前需要那么多社交,她要绕好几个地方最后才会回家。她现在的确改变生活了,不是家庭使她的生活纯净,是爱情。她并不保证永远如此,至少目前如此。碰到天气好的时候,又有月亮,多友会和她散一段步,她总是沉默居多,不像以往那么多“想法”,她觉得恐慌的是,她对祖的记忆,最先忘掉的,是对他身体的嗅觉,她曾经非常记得那种香的味道。

  多友见她如此沉默,便引发她谈一谈祖,晨勉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想谈他,交谈并不能帮助她记忆他。晨勉因此深深觉得感伤,她惊然意识到,这情绪是她以前所没有的。她明白,她正在失去祖。

  “为什么有人离开,是以一种香味消失的方式?”她问多友。

  “你呢?你可能以什么方式?”

  “温度吧!”晨勉想起有次在祖屋子,祖正赶译剧本,其中有一幕戏,祖非常不解,一对恋人,他们随时随地可以为对方死,他们是那样思念对方,不断倾诉,但是剧中却没有半点暗示他们曾经有过性关系,一种声嘶力竭的爱。

  祖在校译时,就想以现代的情感角度诠释。那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天如洪荒,祖的书桌临窗,祖停下笔,凝望窗外,他们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如悬空的天梯,每一秒钟都在安静的消失,身体在绝对静止的状况下,居然可以是抽象的。

  祖靠坐在书桌边,腿伸得长长的,晨勉站在他两腿间,黄昏的天色散发一股秋草的气味,生命正在翻案。那些剧本中死了的十九世纪的情侣,在二十世纪末,继续又死了一次。人的情感不仅不能超越命运,也不能超越时间。

  祖整个身体摩擦她,生出欲的火花。

  晨勉问他:“你还好吗?”

  “那些可怜的十九世纪情人。他们的爱太吵了。”他无言看着晨勉:“可以吗?”

  晨勉一直无法抗拒祖这种沉默的力量,他从来话少,他们的爱反而十分集中,一向不需要说什么。

  祖的手心贴着她的背脊向前走。“最值得冒险的身体”祖曾说,他现在遇见了一处隘口,她前身伏在他胸口。

  “让我过去。”祖的手心是他全身温度最低的地方。

  “祖,我们正在窗边。”

  他转身换位置,晨勉背着窗,他面向黄昏:“让他们看我。”他的脸孔放大了铺在窗口玻璃,像面银幕,这屋子的场景立刻不一样了,由十九世纪换成二十世纪末。他们再不做,时间一到,他们又将回去十九世纪。一种僵持的关系。祖不说她也知道:“多么可惜。”空白错过了。

  祖的手心回到她背部不再移动,他们之间逐渐紧张起来,祖自然地被她吸引伏过脸重重吮吻她,一波又一波,手心往上移,托住晨勉颈头,如死亡之吻。

  “我不能呼吸了。”晨勉轻呼道。

  祖则大声如宣誓:“晨勉,那年代的人一定不懂,人生能掌握的事实在很少。”他裸露的背部泌出汗珠,一具哭泣的身体。在晨勉的安慰下,悲剧的心逐渐平息。

  他们正在上演一出戏,晨勉突然希望有人看到他们,学习他们,而且记录他们。他们是那么明白彼此的节奏,是的,不需要语言。

  “怪不得我母亲喜欢表演,那使她知道力气放在哪里,如果有观众,她会忘掉自我。”

  “忘掉她!”晨勉哀求祖:“否则忘掉我。”

  祖什么也没说,他向晨勉展开的身体是独立的。晨勉察觉他的温度持续上升,如一支体温计。

  你正在测量我吗?她心底问祖,说不出话。

  祖的高温度数即将冲破上限,她温度多高,祖就有多高,他在回答:“是的!”

  祖爆炸时彷佛有星火自他们四周纷纷落下,她又清楚地察觉他的冷却,她心里觉得痛,一种毁灭,离开就是完成。

  她自己在作爱时是没有温度的人,因此祖体温的变化使她印象深刻。他离开她的方式只有她知道,她只有保持沉默。

  晨勉就在这年的一开始便处在等待的情况里,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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