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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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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勉再回到香港时,迟至的冬季终于来临。灰暗衣着的行人,一波又一波地在街道上来去,彷佛黑沉的海浪。香港人是这样的勤于反应流行,这一季最时新的颜色是黑色。一个黑色的话题。 晨勉不久收到晨安的信,那表示晨安不愿意直接面对她;这之间她们通过几次电话,晨安从没提过写信这回事。信上说艾伯特开始不承认有女朋友这件事,完全忘了他们离婚的理由,非常荒谬的对晨安说她冤了他,现在艾伯特把精神及金钱重心放在晨安身上,他们重新开始约会,有种熟悉的陌生感。 晨勉毫不意外。打电话去,只问晨安现在还作噩梦吗?晨安有片刻沉默:“我自己不知道,现在没有人在身边告诉我作噩梦没有。” “你和艾伯特约会不留他过夜?”晨勉不免意外。 “还不到时候。” 他们竟然愿意从头开始,晨安情绪明显在这种状况找到了重心,并且认识到可发展的空间。晨勉现在该做的,只是支持她。 晨勉挂电话那刻,因荒谬而觉得这季冬天真湿冷,她回到人群中却无话可说,她没有实现生活的感觉。晨安的事,如一波意识型态的浪扑向她,包围她的生活。然而这个人是她无法因时间而忘记的人,不像忘记丹尼的存在。她努力搜索丹尼的相貌及气味,但是她不知道如何接近真实生活中的他。 那一年离岛的冬季雨水特别丰沛,晨勉的工作如陷在泥沼,看不到自己的存在功能,她失去了感觉。当雨天持续下成新的一季,她想起她父亲那张特别寒白的脸,令人难以捉摸的另一种人,不是这世界上的,如同这自己下成一季的雨季。晨勉决定离开自己的屋子去找丹尼。她不定和他见面,但是她要知道他真实生活空间的背景。“他周围有些什么呢?”她十分好奇,她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正迅速转移。 那真是特别的一年,每个地区都笼罩在全球经济不景气的走势里,晨勉公司更缓慢下来开发市场的脚步,只做现有市场保持,晨勉在毫无前奏的情况下递上长假假单,她不欲解释去向,公司倾向要她花一段长时间做全球市场盘整,可以支用公费开销,晨勉被迫说明自己去的地方不是亚洲地区,其它非责任地区她并无长期观察;市场分析,靠的若是直觉未免太冒险。她支持公事公办,若是为了维持体例,她不排除辞职的可能。公司副总裁乔治送帖子请她吃饭,负责沟通公司指示,表示公司愿意冒这个险,乔治也愿意:“你可以考虑我的求婚吗?” 晨勉微笑:“你明明知道答案的。”这个时刻她同意晨安“男人非常天真”的说法,这种天真像自己体内酿造的酒,自己很陶醉。副总裁乔治疑惑地:“你有什么要求?” 晨勉:“我谈的公事,用私事来做归纳,我真的很难表示看法。” 晨勉永远记得她是在十二月二十三号到达慕尼黑,那里更冷。她找到丹尼学校附近旅馆住下来。正是圣诞节长假,市内的人几乎都出城度假去了,旅馆空房间很多,她选了一间靠街道面向学校的房间,一般的家庭住宿暂时无法联络,学校也是人走一空,到处冷清,晨勉才意识到,她这次不是来看丹尼,是来看自己,她以情感传呼自己的好奇心,想进一步明白,丹尼以什么姿势与别的女性相处。晨勉一步步面对自己的真正意图。 丹尼和一般成年男孩不同的,是他对家庭的眷恋,他一直住在家里,这点他甚至认为是一种幸运。丹尼父亲是名教授,丹尼在那所学校修博士,所以他们选择住在大学城里,丹尼曾说平常都骑自行车去学校,有事时才开车。 丹尼果然度假去了,他不必每天去学校,不过他养成每天上图书馆的习惯,丹尼在这方面仍带着强烈的学生气质。因此度假时便去度假。 晨勉找到丹尼家,发现丹尼家对面公寓正好有套房出租,租金不便宜,房东住在另一层是对老夫妻,喜欢选择性的把房子租出去,租给顺眼的年轻人,屋子里有他们喜悦的声音像房间有了喜悦的生命,老夫妻从没租过东方人,觉得新鲜,很快便租定了。屋子什么都有,租期可长可短,这种作风完全不像德国人。晨勉表示她只是过渡,有合适的房客她随时可以搬走。房间视界面对丹尼家,再巧合没有了,然而晨勉并没有偷窥别人的感觉,她想过,这不是她的处心安排,只是巧合,她到此寻找真相,随时可以走。 她没有打电话给丹尼,如果她打电话,却不告诉他自己所在,就真的变成欺骗。 丹尼度假后将回到家;晨勉这段时间去了趟巴黎。她答应副总裁至少去巴黎“嗅闻”一下欧洲香水气息与生态。这件事上,他们非常相信她的直觉。 她并不真心想跟她的上司闹翻。她回到慕尼黑已深夜;丹尼未必发现对面楼上的变化,尤其窗口是暗的。第二天黄昏当她无意靠近窗口,亲眼目睹丹尼家有个房间的光被燃亮,她看到丹尼在云云众众对象中凸显出来。那样一个角度,就在她看到丹尼那一刻,她重新与丹尼在往离岛渡轮上阅读时光重逢,沉静而笃定,凝聚光也凝聚思考。她忍不住别过眼光。 再一个白天,大约早上九点丹尼骑自行车出门,曝在亮处晨勉在天光下检视他,发现他晒黑了。他又去了峇里岛吗!即使欧洲正冬季,那里仍有强烈的阳光。晨勉同时看见丹尼父亲,比丹尼胖些,一个看来有自己生活的男人。仅此而已,晨勉不再观察丹尼家人。 早上时间比晨勉想象中更宁静、凝聚漫长思路,她决定离开这个房间,提醒自己不要随时注视丹尼的窗口,像只野兽。 慕尼黑这时看起来是多么的庞大,她意识到,要了解丹尼的世界,必须了解他的语文,晨勉决定去学德文。她在中国交流中心布告栏招贴看到一则启事,上面说希望学中文,可与对方以德文交换。晨勉当场便打了电话过去。对方是位女孩,自己取了中文名字──多友。学了五年中文,二十五岁了,还在念大学,刚从台湾回来,为了怕忘记中文,所以积极想找个会中文的老师。 晨勉坦诚表示她随时会离开,多友说能够了解,他们国家的城市实在乏味,不像台湾或香港那么有生气。晨勉不想多解释。 晨勉在认识多友后才知道一个人可以孤单到什么程度,多友与家庭不和,也没有什么朋友与年轻女孩的嗜好,很小便出来独立生活,并且以旅行摆脱寂寞,多友说:“反正在哪里都是一个人。” 他们约定每天上课,“反正时间也没什么用,一个和两个人都差不多。”多友说。他们上课有时早晨,有时下午,晚上时间她用来观察丹尼的生活。多友的话不多,口头禅是“反正……”他们上课两个月了,但是晨勉对丹尼的观察毫无累积。 他们有一天早晨上完课吃中饭,离天气转暖还有一段时间;多友望着路边来来去去的行人说:“这是目前为止我人生最不寂寞的一段日子。”光天化日下,竟如洪荒。多友金白肤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个镀金的故事,难怪如此失真。然而晨勉知道,多友的寂寞是真实的。 晨勉顿时明白了所谓一种无路可走。人们对事情了解的再清楚,事情本身还是没有生命,人事实上是在绝境里找寻爱情的理由、文学的理由……,去依附这些理由壮大心理,人是多么的卑微。 晨勉与多友往丹尼学校去散步,晨勉不再怕白天碰到丹尼,如果她遇见他,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什么事比生活本身更勉强了。她在那一刻和多友可说相濡以沫,她甚至以为同性恋也没什么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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