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沉默之岛 | 上页 下页


  丹尼已经喝得五分酒意,一双灰蓝眼珠布满深海似的幽光,从海底发出,接近他心脏地带。

  母亲说她父亲也爱喝酒,喝完酒以后喜欢沉默的作爱;他的职业整天在跑,他走到哪儿喝到哪儿作到哪儿,就是这样的命,不要家庭,但是喜欢小孩和老婆。她最后一次去看母亲,她母亲这么说,她忍不住哭了。她父亲完全是个原人,只有原始的本能与意志。她这些年来所遇见男人,最稀少就是这类人,她最渴望交手的也是这类人。但是,她的生活离这个可能是越来越远了。她母亲认识父亲时,父亲才刚服役回来,不满二十三岁。是不是年轻才愈接近原始本能?她在丹尼身上依稀看见这股气质。

  丹尼喝到六分酒意时,像片柔和的大海,满眼沉默的欢喜。小岛的黑夜比白天更适合他,他在黑夜里散发个性与光,与暗蓝的海同欢;白昼,他独特的个性,光天下,只是道影子。她终于看到一个人可以性格分明却宽容、温和。他的光反射到她身上,六分酒意的丹尼说:“多好的生活对不对?谢谢妳。”

  大雨在丹尼七分酒意时倾盆倒下,丹尼拉了她骑上车就跑。依海的街道只有他们两个人划过,奔向更黑的尽头;尽头在山边绕向海,雨将他们包围,这一刻,他们彷佛拥抱在一起。雨水打在大海里飒飒轻响,只看见扬起千点万星,像花纹布,是无声的编织;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大雨落在海里是这般寂静和皈依。

  丹尼终于问她住在哪里,又问她:“你说衣服淋湿的感觉可不可怖?不过现在我不太在乎。”

  她住得较近,她有点后悔安排丹尼住那么远了。他们已经全身湿透。她要丹尼在她住的小巷坡道拐弯,他们奔进屋子时,猛在滴水的两个人,她突然感觉屋子太小。他们将雨水带进屋子,而且雨水使他们膨胀。家里没有男人衣服,她只好要丹尼裹着床单,他们同时联想丹尼床单内什么都没有穿,不禁相视而笑,晨勉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比我小那么多……”不是酒,但是她觉得语无伦次起来。

  丹尼倒无谓地打断她:“没有人规定在屋子里穿什么吧?”他没有说如果她屋子里有男人衣服他才伤心的俏皮话。

  丹尼问她有没有酒,她说有红酒,比较酸的,丹尼:“我尝一杯好吗?看看有多酸?”

  雨水落在大海里,近处反而不如远距离听来那么激越,也许因为想象。大海在滚动,驱逐什么,不是雨水吧?丹尼无法置信看着她,晨勉也是第一次听到。

  晨勉对他说了和晨安发的誓,她希望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虽而他是,而且相信誓言的重要。他说短暂的快乐如作爱或吸毒,总是很直接、强烈;长的快乐便需要记忆了。

  丹尼的酒量应当原来更好,也许因为被雨浸过,他起身告辞时,是带着八分酒意走的,平常他会醉到这程度吗?不知道,至少那时候晨勉不知道。雨停了,他的酒虽未醒,但人是洁净的,晨勉问他认得路吗?他说:“我从不迷路的。”走错了,他可以重来。这种人的意志力是空前的,像一种原始动物。他站在清凉的夜里,对晨勉说:“也许你该对我试试你的誓言,你从不失信对不对?”晨勉发现,当时已经不止深夜,远处,天色朦胧,晴白的光正从各方面渡过来。难怪雨势要收,太阳快出来了。

  第二天接近中午晨勉才醒,戴戒指的手,睡眠中不觉地紧握成拳,戒指还在,白天是另一个味道。蛇信向着她,像面小镜子,她发现戒环内刻着Danne,原本这是丹尼的戒指。

  她跟公司联络过后,觉得头痛,她想那就是宿醉。等到头越来越痛,而且开始发烧,才知道原来不只宿醉。她在屋里待了整整一天,居然有些坐立难安,热度一阵阵由脚底冲到脑子,停留一阵子。温度在脑际时,她什么都不想,热度自己会蒸发出画面,在她空白的脑海浮现丹尼骑车载她飞驰过一边沉暗一边灯光璀璨的街道。那时分,码头内的蛋民都睡了,船静静晃在海面,雨珠无声地落在海面,最接近的耳朵是听不见的,她昨天深夜确切这么认为,但是怎么可能呢?小岛的雨水流失迅速,汇入海中,岛的西周蓄满海水,岛上每一寸土地则如刚晒干的棉纸,踩上去都有帛裂的声音。她彷佛听到有人在湿地上徘徊。

  将近七点薄暮时分,她想到该去沙滩走走,今天虽非假日,除了冬季任何日子沙滩上挤满人潮,但是七点左右,玩了一天的“饿”民走上街市,空下沙滩。她喜欢岛,就因为四周环海有种隔离感。她喜欢夜里逛沙滩的“毛病”则是念高中养成的,外婆老说“毛病”,是“毛病”而非“神经病”。外婆肯定她爸爸一定是外国人,所以她要去海边眺望自己的故乡。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