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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周大勇说:“他做他的工事,咱们走咱们的路,互不干涉!”

  他得意地笑了。

  八

  周大勇带上战士们跑了十多里,进入一座大川道。拂晓,他们爬过一座大山就“小休息”了。周大勇刚坐下,就哇哇地吐了两口血。

  李江国三番五次地问:“连长,怎么啦!”

  周大勇说:“小意思,喝了几口冷风,肚子咕咕叫,吐了两口酸水。”

  李江国鼻眼扇动,抽了两口气,说:“一股腥味!”

  周大勇说:“塞了满肚子雨水、生面,吐出来的东西还有好味道?不碍事。你去照护战士们!”

  李江国说:“连长,你吐到哪里了?来,我瞧瞧,可不敢是吐血!”他手扶在地下,用眼光搜索。

  周大勇用脚把吐在地下的血蹭蹭地擦去,说:“你就爱多事!”

  李江国心里更犯疑,说:“连长,你这人脾气真犟。你——”周大勇说:“江国,你拿稳实点!我哪里会那么经不起打熬,像这样连续行军连续打仗的生活,我们过了多少年,早习惯了。”

  李江国说:“连长,你要觉着身体不美气,就坐在担架上。

  你觉着战士们抬上你过意不去,就让我跟班排干部们抬上你走。再不,我背上你。连长,我跟你死里生死里长,不是一天两天,你也该对我说两句实心话呀!连长,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肯舍出来!”

  周大勇左胳膊抱住李江国的肩膀,说:“江国!我累不累呢?累,累得要死啊!我头上的伤不重,可是刚才打仗的时候,用过了劲,伤口裂开了,头轰轰的像要炸。我想躺下来睡一大觉,哪怕我睡醒来,敌人把一百倍的兵力加在我身上都行。可是,你看,战士们淋雨,打仗,流血,吃不上,睡不成,脚板磨得见了骨头。他们连续战斗以后,还是轻伤的人抬上重伤的人继续走。江国,他们不声不吭,可是我知道战士们是在咬住牙忍受艰难哩!想到他们,我就觉得最苦的不是自己。嘘!你有时候真不懂事!江国,我想算,你应从俘虏们中间找出几个成分好的人,叫他们给战士们讲讲敌人内部情形,特别是敌人士兵受苦的情形。这对我们战士是很好的教育。”

  李江国抓住连长的胳膊,急切地说:“对,这工作应当办。可是,你要多爱护身体,你要——”周大勇截住他的话说:“走,天亮了!”

  李江国把头挨着周大勇的肩膀,说:“连长,让我再说一句话,你要——”周大勇冲起一站,推开李江国,说:“走咯,同志们!”

  战士们从地下爬起来,有的伸懒腰,有的揉眼,有的站起来还继续做梦。

  李江国一动也不动地背靠垅坎站着。他凝望着黎明前天空稀疏的星星,忧愁而无可奈何的心情,第一次这样烦扰他!

  周大勇喊:“走咯!往后传:一个紧跟一个,不准拉开距离!”

  战士们一个接一个,紧张地转述连长的命令。霎时,命令声就传到连队最后边。接着就是,急促的脚步声,呼呼的喘气声,兵器撞击声,和突然有人被石头绊了脚的声音。

  周大勇跨大步走在部队前面。有时候,他闪出部队行列,看着战士们从他身旁走过。他集中注意力,听着那有节奏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走了十来里路,猛乍,战士们低声传:“注意,敌人!”

  周大勇听见西边山上有骡马的叫声,一看,山头上还影影绰绰的有许多人影一直向南走。他知道这是三十六师“解围”榆林以后,接着南下,企图去打击我军。山头上的敌人并没有发现这沟里有一支人民军队。

  周大勇立刻把部队按住,爬在一块高地上,把周围的地形观察了一番:这里四面是山,中间有块小平地,到处稀稀拉拉长着些枣树、柳树。一条小河,从北面山根流过。周大勇让战士们把七八个重伤员放到一个山洞里。又让马全有带领七个战士把俘虏们押到小河边的石崖下,不准俘虏们乱动。周大勇、李江国带了三十名战士,从沟渠里隐蔽的地方爬上了东面的高山。为的是,敌人有什么动静,他们可以掩护伤员、俘虏们撤退。

  战士们整整在山沟蹲了一天,不能生火做饭,河槽里流着水,不能去喝。因为敌人的大队人马从清早到下午,一直在西边山梁上往南走。

  太阳压山的时光,周大勇从东山坡上转弯抹角地溜下来,到了伤员们睡的山洞里。他谋划,等到天黑再带上他们出发。周大勇钻进山洞,只见卫生员三牛,把生小米给这个伤员口里填一把,又给那个口里填一把。这些小米是昨晚缴获的,现在它成了战士们最好的口粮了。

  伤员们因流血多,脸上都又黄又瘦,眼窝深眼睛大。三牛给伤员们换药。有的作员腿肿得有小桶粗,发青紫色。有的伤员肚子上的伤化脓了,三牛用手一挤,那血脓就嘟嘟往外流。换药的当中,伤员们咬紧牙,头上直流冷汗,但是没有人呻唤。有些人实在痛得支撑不住,就把衣服塞在口里咬住;他们不让自己呻唤出声音,影响别人的情绪。

  周大勇心如刀绞,痛恨自己没有办法把一切苦难都承担起来,痛恨自己不能把战士们的饥饿、疲劳、脚痛、创伤,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他心谎缭乱地爬到一个伤员跟前擦擦那脸上的汗,又爬到另一个跟前看看那可爱的眼。

  伤员们望着周大勇。

  “连长,你在我们跟前,人就乐和些!”

  “连长,要是没有我们这些伤员,那同志们早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周大勇说:“同志们,再过个把钟头天黑了,我们就可以走,不定赶天明就能回到咱们边区,赶上主力部队。同志们,回去大伙看见我们该多高兴哟!”周大勇靠墙坐着,眨眼工夫,就昏昏悠悠地进入到另外一种生活里:他年青、威武,骑着一匹枣红马,在烟雾腾腾炮火闪光的平原上飞驰、指挥、大喊;战士们朝敌人扑去:像风一样快,像水一样急……

  “连长!”这声音打破了周大勇的好梦。

  周大勇睁眼一看,原来黑夜和马全有一块钻进了山洞。

  周大勇忙问:“你来干什么?”

  马全有说:“来瞧瞧你跟伤员同志们。”

  周大勇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带七个战士押八十多个俘虏!你到底是跑来干什么嘛?”

  “不干什么,就是想见见大伙儿!”

  周大勇知道事情不妙。他出去一看,糟糕!周围山头上,都有敌人宿营后烧起的一堆堆的大火。李江国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李江国、马长胜带领战士们单独活动去了。断黑,有一股敌人,突然从北边上来,进到东山梁宿营了。当李江国他们发现敌人的时候,本想把部队拉到周大勇跟伤员们藏的这条沟,可是赶不赢。这么,李江国只好带上部队,顺着个树林子朝东边山沟下去了。

  周大勇走出山洞,气汹汹地说:“他妈的,碰到什么鬼!马全有,去!让战士们留心监视俘虏!”

  马全有说:“爬到这山沟里多窝囊!依我说,把伤员背上,把俘虏带上,往出戳吧!”

  周大勇说:“说得轻巧!你手里总共只有七个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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