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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陈旅长侧起耳朵听了好一阵,说:“老杨,骆驼在咱们南方真是稀罕东西。我小时候,那些卖艺的人拉上骆驼在我们乡下转。我跟一群小孩子去看骆驼,好玩得很。有一次,我跑了四五十里路去看骆驼,家里人找不见我急得要死,你说好笑不好笑!”

  陈旅长仿佛因为骆驼的铃铛声,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而觉得奇怪。他慢慢地磕着烟灰,说:“一下子就想到这样遥远的过去!”他背靠着墙,眯缝着眼注视手指间夹的烟卷,烟卷冒起一股很细的白烟柱。他像是又沉入到回忆中去了。

  他的生活是复杂的,也是简单的。说复杂,是因为他像千千万万的革命战士一样,经历了艰难困苦与曲折的斗争;说简单,是因为他也像每一个普通的中国劳动人民一样,一出世,饥饿、痛苦、不幸就像身影一样不离他。

  三十七年前他出生在湖南浏阳县一个雇农的家里。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给人家做工,担起成年人劳动的担子。

  像俗语说的一样:“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饭。”穷苦的生活折磨人,穷苦的生活又能琢磨出倔强的性情。

  就仗着这种性情,他一九二七年逃出了家门,参加了“秋收暴动”,当了一名红军战士,上了井冈山。从此,他和他的战友,以革命为职业,以部队为家庭,以同志为兄弟,以武器为伙伴。从此,他和他的战友,转战在大江以南的红色根据地;征战了二万五千里;经历了八年的抗日战争,目前又投入到这空前艰难的爱国解放战争中。

  一天,吃罢早饭的时光,团长赵劲跟团政治委员李诚,向旅司令部走去。

  他俩通过平坦的草滩,跳过一条水渠,到了旅部门口,碰见了陈旅长的警卫员。

  旅长的警卫员粗胖高大。说起他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可是提起“老资格”或“大个子”来,全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有八年军龄的老战士。战斗紧急,子弹乱飞的时光,只有他敢把旅长挡住,不让他到危险的地方去。为这,他常挨旅长的骂,可也常得到师政治部保卫科的夸奖。

  李诚喊:“老资格!”

  警卫员轻巧地转过身子,很正规地敬了礼,说:“李政委,你不是来开会就是来和旅首长讨论问题。玩的事,你不参加。”

  赵劲说:“老资格!李政委今天专门是来玩的。因为,他侦察到你给旅首长准备了好吃的东西。”

  警卫员挺高兴,因为赵劲这样有趣的对他讲话还是第一次。他有时候跟别的团首长还可以说说笑笑,可是对赵劲总是敬畏的。赵劲在他印象中,是严厉而很少说话的。他说:

  “赵团长,你愿意吃东西,我一定想办法,可是当真没有什么好吃喝!昨天,旅长领上我们满地跑,说是找什么野菜,其实哩,给老乡割了一天麦子。旅长一边割麦子一边和老乡拉话。太阳晒得人身上脱皮,我们想早点回来又不敢催他。看,我手上打了四个血泡!”

  李诚说:“旅长找什么野菜?现在粮食并不缺呀!”

  警卫员抱怨地说:“旅长说他认识几十种野菜,又说野菜怎么好吃。他呀,首长们都知道,那是说不来的!我们向陇东进军的工夫,有一天在洛河川里宿营,旅长就下到河里去摸鱼,一摸就摸两三个钟头!”

  赵劲说:“他一定摸得很多鱼,可惜我们不知道这个消息!”

  警卫员说:“什么呀!他摸了老半天才摸到大拇指头粗的五条鱼。就是那呀,他还说他要做几个菜哩。还没等到他做什么菜,老乡的猫就偷偷把鱼吃光,连一根鱼刺也没剩下。旅长把我骂得好惨啊!要不是群众纪律管着,我非宰掉老乡的猫不可!”

  赵劲跟李诚向前走去。

  警卫员说:“旅首长不在呀!”

  李诚问:“到哪里去了?”

  警卫员说:“杨政委到城内给地方干部讲话去了。旅长,刚才还在房子里,可是眨眼就不见了。我现在正找他。”

  赵劲说:“你这个警卫员真是乱弹琴,连首长也看不住。

  要是旅首长碰到特务出了差错,保卫科会砍你的头!”

  突然院子里送出了歌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李诚说:“这不是旅长的声音?他在家。”

  赵劲一进门就冷冰冰地说:“旅长,你的嗓子确实不行!”

  陈旅长说:“要唱得好,我就不必关住门唱咯!”说罢,他从床头摸出了照相机,兴头蛮大地讲,他的照相技术怎样好,会洗印还会放大,好像,谁不会照相就是了不得的憾事。

  赵劲不感兴趣地说:“旅长,你照相技术再好,我也不羡慕!”

  李诚说:“旅长,这简直是给你泼凉水!”

  陈旅长把照相机往铺上一扔,故意生气地说:“赵劲,我照相的积极性叫你一脚踢光咯!”

  赵劲嘿嘿嘿地笑了。

  他们谈了一阵,李诚说:“下午两点钟我们团党委会要开会,请你和杨政委去参加。”

  陈旅长问:“怎么,刘邓大军进入反攻的消息,你们还没传达?”

  赵劲说:“早传达咯。今天开会是总结传达工作,布置练兵工作。”

  陈旅长说:“战士们听到我军进入战略反攻,高兴得很吧?

  我刚听到这消息,整夜都睡不宁!”他看着墙壁上的一张中原地图又说:“你们要随时把刘邓大军反攻的情形,向战士们报告。这样,战士们便知道刘邓大军带头反攻就是中国革命战争的伟大的转折,就是直接援助我们西北战场,援助我们全国各战场。这是有重大的战略意义和历史意义的事件啊!”

  赵劲说:“从今天消息看,刘邓大军进展非常迅速。”

  陈旅长说:“反动派,是一帮饭桶!他们招架不住刘邓大军的打击噢。”

  四

  团首长们住在长城边一家老乡的上房里。傍黑,赵劲从连队里回来。他的裤子扯开了几绽,绑带上还沾着沙土。大概,他和战士们一块练习战术动作了。李诚背朝门坐在桌子跟前,正看二营的一个工作报告。他看了一阵,把报告轻轻地往旁边一堆,说:“毫无头绪,简直连问题的性质还没闹清!”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低下头唰唰地写着什么。

  赵劲放轻脚步,用两手把李诚的肩膀猛地按着。李诚肩膀摆了一下没摆脱,说:“别捣鬼!”他想回头看,赵劲两条胳膊使劲推着他的肩膀,躲着不让他看见。李诚说:“老赵,我知道是你。”

  赵劲两手松开,望着李诚,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诚说:“由你的手劲上我感觉到是你,由你呼吸的声音我听到是你。”

  赵劲不出声地笑着。

  李诚问:“莫非我说得不对?”

  赵劲摇头,眼睛调皮有趣地闪着光,说:“对。我也有这经验:夜战中,有好多回我在阵地上喊你,你准答应。其实,并不是我看清了你,我感觉到那是你。”

  两人眼对眼笑了。

  赵劲转过身,坐在床边,迅速地解下绑带,又使劲地缠着,缠得非常整齐。他的帽子、绑带、皮带,都整齐而有次序地放在枕头左边。他到现在还保持着这样习惯:晚上睡觉的时候,数着身上脱下的东西,而且记着数目。比方说,解下来的东西是七件,晚上如果有事,他一爬起来,把七件东西数着带上,头也不回就走出去了,准不会丢东拉西。

  赵劲两手托在脑后,身子往后仰着靠在铺盖卷儿上。他在回想着这几天练兵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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