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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文艺与道德


  英国的蔼理斯不是专门的文艺批评家,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性的心理学之建设者,但他也作有批评文艺的书。因为如上边所说,他毫无那些专门“批评家”的成见与气焰,不专在琐屑的地方吹求,——却纯从大处着眼,用了广大的心与致密的脑估量一切,其结果便能说出一番公平话来,与“批评家”之群所说的迥不相同,这不仅因为他能同时理解科学与艺术,实在是由于精神宽博的缘故。读他所著的《新精神》,《断言》,《感想录》以至《男女论》,《罪人论》,《性的心理研究》和《梦之世界》,随处遇见明智公正的话,令人心悦诚服。先前曾从《感想录》中抄译一节论猥亵的文章,在“绿洲”上介绍过,现在根据《断言》(Affirmations 1898)再抄录他的一点关于文艺与道德的意见。

  《断言》中共有六篇文章,是分论尼采,凯沙诺伐(Casanova),左拉,许斯曼(Huysmans),圣弗兰西思的,都是十分有趣的题目,一贯的流通着他那健全清净的思想。现在所引却只是凯沙诺伐与左拉两章里的话。凯沙诺伐是十八世纪欧洲的一个著名不道德的人物,因为他爱过许多许多的妇人,而且还留下一部法文日记,明明白白的纪述在上面,发刊的一部分虽然已经编者的“校订”还被归入不道德文书项下,据西蒙士(Symons)在《数世纪的人物》中所说,对于此书加以正当的批判者——至少在英美——只有蔼理斯一人。凯沙诺伐虽然好色,但他决不是玩弄女性的人。“他完全把握着最近性的心理学者所说的‘求爱的第二法则’,便是男子不专图一己之满足而对于女子的身心的状态均有殷勤的注意。在这件事上,凯沙诺伐未始不足给予现在最道德的世纪里的许多贤夫的一个教训。他以所爱妇女的悦乐为悦乐而不耽于她们的供奉,她们也似乎恳挚的认知他的爱术的工巧。凯沙诺伐爱过许多妇女,但不曾伤过几个人的心。……一个道德纤维更细的人不会爱这许多女人,道德纤维更粗的人也不能使这许多女人仍是幸福。”这可以说是确当的批语。

  但凯沙诺伐日记价值还重在艺术的一方面,据蔼理斯说这是一部艺术的好书,而且很是道德的。“淑本好耳(Schopenhauer)有一句名言,说我们无论走人生的那一条路,在我们本性内总有若干分子,须在正相反对的路上才能得到满足;所以即使走任何道路,我们总还是有点烦躁而且不满足的。在淑本好耳看来,这个思想是令人倾于厌世的,其实不必如此。我们愈是绵密的与实生活相调和,我们里面的不用不满足的地面当然愈是增大。但正是在这地方,艺术进来了。艺术的效果大抵在于调弄这些我们机体内不用的纤维,因此使他们达到一种谐和的满足之状态,——就是把他们道德化了,倘若你愿意这样说。

  精神病医生常述一种悲惨的风狂病,为高洁的过着禁欲生活的老处女们所独有的。她们当初好像对于自己的境遇很满意,过了多少年后,却渐显出不可抑制的恼乱与色情冲动;那些生活上不用的分子,被关闭在心灵的窖里,几乎被忘却了,终于反叛起来,喧扰着要求满足,古代的狂宴——基督降诞节的腊祭,圣约翰节的中夏祭,——都证明古人很聪明的承认,日常道德的实生活的约束有时应当放松,使他不至于因为过紧而破裂。

  我们没有那狂宴了,但我们有艺术替代了他。我们的正经的主母不复遣发女儿们拿着火把在半夜里往山林中去,在那里跳舞与酒与血将给她们以人生秘密之智识;现在她却带了女儿们看‘忒列斯丹’(Tristan)去,——幸而不能看彻那些小心地养大的少年心灵在那时是怎样情形。艺术的道德化之力,并不在他能够造出我们经验的一个怯弱的模拟品,却在于他的超过我们经验以外的能力,能够满足而且调和我们本性中不曾充足的活力。艺术对于鉴赏的人应有这种效力,原也不足为奇;如我们记住在创作的人艺术正也有若干相似的影响。或评画家瓦妥(Watteau)云荡子精神,贤人行径。摩诃末那样放佚地描写天国的黑睛仙女的时候,还很年青,是一个半老女人的品行端正的丈夫。

  ‘唱歌是很甜美;但你要知道,
  嘴唱着歌,只在他不能亲吻的时候。’

  曾经有人说瓦格纳(Wagner),在他心里有着一个禁欲家和一个好色家的本能,这两种性质在使他成大艺术家上面都是一样的重要。这是一个很古的观察,那最不贞洁的诗是最贞洁的诗人所写,那些写得最清净的人却生活得最不清净。在基督教徒中也正是一样,无论新旧宗派,许多最放纵的文学都是教士所作,并不因为教士是一种堕落的阶级,实在只因他们生活的严正更需这种感情的操练罢了。从自然的观点说来,这种文学是坏的,这只是那猥亵之一种形式,正如许思曼所说唯有贞洁的人才会做出的;在大自然里,欲求急速地变成行为,不留什么痕迹在心上面,或一程度的节制——我并不单指关于性的事情,并包括其他许多人生的活动在内,——是必要的,使欲求的梦想和影象可以长育成为艺术的完成的幻景。但是社会的观点却与纯粹的自然不同。

  在社会上我们不能常有容许冲动急速而自由地变成行为的余地;为要免避被迫压的冲动之危害起见,把这些感情移用在更高上稳和的方面却是要紧了。正如我们需要体操以伸张和谐那机体中不用的较粗的活力一样,我们需要美术文学以伸张和谐那较细的活力,这里应当说明,因为情绪大抵也是一种肌肉作用,在多少停顿状态中的动作,所以上边所说不单是普通的一个类似。从这方面看来,艺术正是情绪的操练。像凯沙诺伐日记一类的书,是这种操练中的重要部分。这也会被滥用,正如我们赛跑的或自转车手的过度一样;但有害的是滥用,并不是利用。在文明的人为制度之下,鉴赏那些英雄地自然的人物之生活与行事,是一种含有精妙的精神作用的练习。因此这样的文学具有道德的价值:他帮助我们平安地生活,在现代文明的分化的日程之中。”(原文114—117)

  蔼理斯随后很畅快的加上一句结论。“如有有教化的男子或女子不能从这书里得到一点享乐,那么在他必定有点不健全而且异常,——有点彻心地腐败了的地方。”

  左拉的著作,在讲道德的宗教家和谈“艺术”的批评家看来,都是要不得的,他的自然主义不但浅薄而且有害。不过那些议论不去管他也罢,我们只想一说蔼理斯的公正的批语。据他所说造成左拉的文学的有三种原因:第一,他的父系含有希腊意大利的血脉;第二,家庭里的工学的习惯;第三,最重要的是少年时代贫穷的禁欲生活。“那个怯弱谨慎的少年——因为据说左拉在少年及壮年时代都是这样的性质,——同着他所有新鲜的活力被闭关在顶楼上,巴黎生活的全景正展开在他的面前。为境遇及气质所迫,过着极贞洁清醒的生活,只有一条路留着可以享受。那便是视觉的盛宴。

  我们读他的书,可以知道他充分的利用,因为《路刚麦凯耳丛书》中的每册都是物质的视象的盛宴。左拉仍是贞洁,而且还是清醒,但是这早年的努力,想吸取外界的景象声音以及臭味,终于形成一种定规的方法。划取人生的一角,详细纪录它的一切,又放进一个活人去,描写他周围所有景象臭味与声音,虽然在他自己或者全是不觉的,这却是最简单的,做一本‘实验小说’的方剂。这个方法,我要主张,是根据于著者之世间的经验的。人生只现作景象声音臭味,进他的顶楼的窗,到他的面前来。”

  “左拉对于他同时的以及后代的艺术家的重要供献,他所给予的激刺的理由,在于他证明那些人生的粗糙而且被忽视的节目都有潜伏的艺术效用。《路刚麦凯耳丛书》,在他的虚弱的同僚看来,好像是从天上放下来的四角缝合的大布包,满装着四脚的兽,爬虫和鸟,给艺术家以及道德家一个训示,便是世上没有东西可以说是平凡或不净的。自此以后,别的小说家因此能够在以前决不敢去的地方寻到感兴,能够用了强健大胆的文句去写人生,要是没有左拉的先例,他们是怕敢用的;然而别一方面,他们还是自由的可以在著作上加上单纯精密与内面的经验,此三者都是左拉所没有的特色。”总之左拉“推广了小说的领域”,即此一事也就足以在文艺史上划一时期了。

  左拉好用粗俗的话写猥亵的事,为举世诟病之原因,但这也正是他的一种大的好处。蔼理斯说,“推广用语的范围不是有人感谢的事,但年长月久,亏了那些大胆地采用强烈而单纯的语句的人们,文学也才有进步。英国的文学近二百年来,因为社会的倾向忽视表现,改变或禁用一切有力深刻的文词,很受了阻碍。倘若我们回过去检查屈塞,或者就是沙士比亚也好,便可知道我们失却了怎样的表现力了。……例如我们几乎已经失了两个必要的字‘肚’与‘肠’,在《诗篇》中本是用得很多而且很巧妙的;我们说‘胃’,但这个字不但意义不合,在正经的或诗趣的运用上也极不适宜。凡是知道古代文学或民间俗语的人,当能想起同样的单纯有力的语句,在文章上已经消失,并不曾留下可用的替代字。在现代的文章上,一个人只剩了两截头尾。因为我们拿尾闾尾为中心,以一尺八寸的半径——在美国还要长一点——画一圆圈,禁止人们说及圈内的器官,除了那‘打杂’的胃;换言之,便是我们使人不能说着人生的两种中心的机关(食色)了。

  在这样境况之下,真的文学能够生长到什么地步,这是一个疑问,因为不但文学因此被关出了,不能与人生的要点接触,便是那些愿意被这样的关出,觉得在社会限定的用语范围内很可自在的文人,也总不是那塑成大著作家的英勇底质料所造出来的了。社会上的用语限定原是有用的,因为我们都是社会的一员,所以我们当有一种保障,以免放肆俗恶之侵袭。但在文学上我们可以自由决定读自己愿读的书,或不读什么,〔所以言语的放纵并无妨害;〕如一个人只带着客厅里的话题与言语,懦怯地走进文艺的世界里去,他是不能走远的。我曾见一册庄严的文学杂志轻蔑的说,一个女人所作的小说乃论及那些就是男子在俱乐部中也不会谈着的问题。我未曾读过那本小说,但我觉得因此那本小说似乎还可有点希望。文学当然还可以堕落到俱乐部的标准以下去,但是倘若你不能上升到俱乐部的标准以上,你还不如坐在俱乐部里,在那里讲故事,或者去扫外边的十字路去。

  ……在无论什么时期,伟大文学没有不是伴着英勇的,虽然或一时代,可以使文学上这样英勇的实现,较别时代更为便利。在现代英国,勇敢已经脱离艺术的路道,转入商业方面,很愚蠢的往世界极端去求实行。因为我们文学不是很英勇的,只是幽闭在客厅的浊空气里,所以英国诗人与小说家不复是世界的势力,除了本国的内室与孩房之外再也没人知道。因为在法国不断有人出现,敢于英勇的去直面人生,将人生锻接到艺术里去,所以法国的文学是世界的势力,在任何地方,只要有明智的人能够承认它的造就。如有不但精美而且又是伟大的文学在英国出现,那时我们将因了它的英勇而知道它,倘或不是凭了别的记号。”(原文148—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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