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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俳文(2)


  柳君为文矜张作态,不佞所不喜,上文所说滑稽有益于世非圣人所弃,本系唾余亦不足道,后边说的却对,换一句话说,笑悦本亦是人情耳。王勉夫在《野客丛书》中又论之曰:

  “小宋状元谓退之《毛颖传》古人意思未到,所以名家。洪庆善谓《毛颖传》柳子厚以为怪,余以为乌有子虚之比。《容斋随笔》谓《毛颖传》人多以为怪,子厚独爱之,退之此作疑有所本,人自不知耳。观隋志谓《古俳谐文》三卷,如沈约《弹芭蕉文》亦载其间,乌知自古以来无《毛颖传》比者。观《蜀志》先主嘲张裕曰,昔吾居涿县,特多毛姓,东西南北皆诸毛也,涿人之称曰诸毛云云。《毛颖传》萌芽此意。其间如曰:自结绳以至秦,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九流百家之书,皆所详悉。此意出于蔡邕成公绥《笔赋》,郭璞《笔赞》。异时文嵩作《松滋侯传》,司空图作《容成侯传》,而本朝东坡先生作罗文等传,其机杼自退之始也。”

  这类文章的系统说的很得要领,我们如把他拉长,可以一直接到近代。今举清初陆次云为例,在《北墅绪言》里有一篇《叶公滑厘子合传》云:

  “春秋时有叶公,其子孙繁衍,别为四族。每族昆弟或九人或十一人,皆轻薄如纸,有有面目者,有无面目者,大约钱盈贯者皆无目面者也,其一人在钱薮中稍有面目,已为空没文矣。其二十人虽亦衣冠面目,宛然大盗,而人乐亲之,谓可藉以致富。染其习者即亲如骨肉亦互思劫夺,故人目其徒曰吊友,谓其虽获小胜必致大负,宜吊不宜贺也。济叶公之恶者又有滑厘子,兄弟六人皆以骨胜,遍身花绣,红绿灿然。素与盆成括善,出处必俱,诱人以必胜之术,人乐亲之,与叶无异。孟子尝斥之曰,徒取之彼以与此,然且不可。又曰,死矣盆成括。恶其小有才也。乃滑厘子曾受唐帝特赐绯衣,又为刘毅呼之即至遂尔大胜,为人艳羡,不知人每出孤注竟覆全军者皆慕是说而误之者也。是滑厘之罪更浮于叶,虽粉其骨何足赎哉。圣人曰,戒之在斗,戒之在色,良有以也。”

  我抄这篇全文,因为是一个很好的例,他接着俳谐文的传统,却更近代化了,所以觉得更有意思。大抵俳谐文的特色有这几样。其一是讽刺。这不一定要如古人所说是对于政治社会一种匡正,仿佛是言外余韵,让人家可以寻味,不要说完就完而已。其二是游戏。在体裁上这多是拟文,如传,如九锡文,如弹章。在脚色上多是拟人,如驴为庐山公,笔为毛颖,马吊牌为叶公。在文字上是玩把戏,可以有好几样。甲是音义。有同音异字,如子夜歌云,雾露隐芙蓉,见怜不分明。又如《侯鲭录》所记,莲花里点灯,偶然而已。有同字异义,如《毛颖传》的拔其豪,《叶公滑厘子合传》的戒之在色,皆是。《文饭小品》有《怕考判》,序云:

  “督学将至,姑熟棚厂具矣,有三秀才蕴药谋爇之,逻获验确,学使者发县,该谑庵判理具申。”

  判词有云:

  “一炬未成,三生有幸。”

  又云:

  “闻考即已命终,火攻乃出下策。”

  如三生,如考终命,都是绝妙的例。乙是形体。如《吴志》载薛综劝蜀使张奉酒,拆蜀字嘲之曰:

  “蜀者何也?有犬为独,无犬为蜀,横目勾身,虫入其腹。”

  上文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即指此事。虽然严正的或是惜字的人见了会不大高兴,不过这实在是莫怪的事,中国文字中这种可能太多了,文人难能拒绝诱惑,据我看来也有几分可以原谅的,称扬自然亦可不必。王若虚《文辨》中有一则云:

  “宋人多讥病《醉翁亭记》,此盖以文滑稽,曰,何害为佳,但不可为法耳。”

  滹南遗老洵知言哉。

  俳谐文还有一样可能的特色是猥亵。颜师古注《急就章》云:“俳谓优之亵狎者也。”

  我不见得就信奉这句话,凭空去演绎出来,实在觉得这是题中应有之义,盖人是有性的生物,对于此事自有一种牵引,而双关暗示的言语于此亦特多,看笑话中即如此情形,可以知矣。牛空山著《诗志》在豳风《东山》下批云:

  “一篇悲喜离合都从室家男女生情,开端敦彼独宿亦在车下,隐然动劳人久旷之感,后文妇叹于室,其新孔嘉,惓惓于此三致意焉。夫人情所不能已圣人弗禁,东征之士谁无父母,岂鲜兄弟,而夫妇情艳之私尤所缱切,此诗曲体人情,无隐不透,直从三军肺腑扪摅一过,而真挚婉恻,感激动人,悦以使民,民忘其死,信周公不能作也。”

  此言虽大可以喻小。“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两句话说是蕴藉可,说是猥亵亦可。两间万物的情状无不是猥亵者,只看人如何的对付,如何的看。立身谨重,文章放荡,是一法也,相反的做也是别一法。俳谐文有猥亵一种,不仅是我的推量,也确是事实。敦煌鸣沙石室发现许多古写本,有一卷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民国三年叶德辉刻入《双梅影闇丛书》里,叶氏跋有云:

  “右赋出自敦煌县鸣沙山石室。确是唐人文字。注引《洞玄子》,《素女经》。在唐宋时此等房中书流传士大夫之口之文,殊不足怪,使道学家见之,必以为诲淫之书,将拉杂烧之,唯恐其不绝于世矣。”

  这是一个孤证,但是还可以往别处去找个陪客来。日本在后朱雀帝(1036—1045)时编有《本朝文粹》十四卷,其中收录大江朝纲所著《男女婚姻赋》一篇,大旨与白行简作相似而更简短,朝纲有《为清慎公报吴越王书》,洋洋大文,署天历元年,即五代后汉天福十二年(九四七)也。《本朝续文粹》今存十三卷,收有藤原季纲所著《阴车赞》一首,署淫水校尉高鸿撰,时为嘉保元年(一〇九四),盖与东坡同时,相传即《续文粹》之编者云。《本朝文粹》系仿姚铉的《唐文粹》而编辑,所收皆汉文,体制文字亦全仿中国,朝纲季纲之作当必有所本,其公然收入总集,亦仿佛可以证实叶君的话,在唐宋时此类文章恐怕也流传于士大夫口手之间,不甚以为怪也。

  晚明出来的《开卷一笑》里也有这一派的文章,不过虽然知道有屠赤水等在内,却都已用了什么道人的别号了,本来带点猥亵味的俳谐文做得好时可以很好,可是极不容易做,有如走索,弄得不好反而会跌一个狗吃矢的,况且一用别号更失了游戏里的真挚性,其不能有好成绩正是当然的事。所以我在这里只是说有此可能,若是问我从古以来有那一篇这样的好文章,我还是说不出来,白行简的《大乐赋》与张文成的《游仙窟》相仿,只算是珍异的资料而已,以云佳作则犹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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