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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日本新村记(3)


  我当初的计画,本拟十日出村,因为脚力未复,只得展缓一日,而且入村以来,精神很觉愉快,颇想多留几日,倘没有非早到东京不可的事,大约连十一日也未必出村了。武者先生本要我在村中种树一株,当作纪念,约定明日去种;到了晚间,忽然大风大雨,次日也没有住,终于不能实行。武者先生便拿一卷白布,教我写几个字,以代种树;我的书法的位置,在学校时是倒数第二,后来也没有临帖,决不配写横幅单条的,但现在当作纪念,也就可以不论了。村里的一张是,“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武者先生的一张是,“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这两节的文句,都是武者先生选定的;他本教我写爱读的诗,我虽然偶看陶诗,却记不起稍成片段的了,武者先生现在正研究耶稣和孔子,有《论语》在手头,便选了这两节。

  房子夫人的一块绫上写了我的《北风》一首诗,又将这诗的和译为松本君写了一张。村里的川岛荻原诸君,冒雨走来,在楼上闲话;到下午雨更大了,小丸川的水势增涨,过渡很难,他们便赶紧回村去了。晚间同松本君商定路程,他本要回家一走,因我适值也往东京,便约定同行,由他介绍,顺路访问各地的新村支部,预定大阪(Osaka)京都(Kyoto)滨松(Hamamatsu)东京(Tokyo)四处;照路线所经,还有福冈(Fukuoka)神户(Kobe)横滨(Yokohama)三处,因为时间不足,只好作罢了。

  十一日仍旧下雨,上午八时,同松本君出发,各着单衣布袜,背了提包;我的洋服和皮鞋,别装一包,武者先生替我背了。房子夫人春子夫人喜久子千枝子二君,也同行,送至高城。村里的诸君,因为川水暴涨,过来不得;我们走上山坡,望见那虾蟆形的Rodin岩已经全没水中,只露出一点嘴尖了。山上的人与村中的人,彼此呼应,一如日前到村时情景,但时间既然局促,山路又远,我们不得不离远了挥手送别的村人,赶快走路。竭力攀上山岭,路稍平易,但雨后积水很多,几处竟深到一尺,泥泞的地方,更不必说了。十一时到高城,在深水旅馆暂息,却见昨日动身的佐后屋君也还未走,听说高城高锅间与高锅福岛町间的木桥都被山水冲失了桥柱,交通隔绝了;所以我们没法,也只得在高城暂住。从楼上望去,高城的桥便在右手,缺了一堵柱脚,桥从中间折断,幸而中途抵住,所以行人还能往来,只是要乘马车,必须过桥。

  十二日早晨松本君往问车马行的人,才知道高锅福岛町间的桥并未冲坏,于是决计出发。我同松本佐后屋二君,雇了一台马车,武者先生千枝子君也同乘了,到了高锅,才是十时半。在店里吃过加非果物,到街上闲走,心想买几本书籍,当作火车中的消遣,但村中书店只有一家,也拣不出什么好书,缩印本夏目漱石(K.Natsume)的《哥儿》(Botchan)之类,要算最上品了。七月号的《我等》(Warera)却已寄到,其中有武者先生的剧本《新浦岛的梦》(Shin Urashima no Yume)一篇,便买取一册,在宫崎线车中看完,是说明新村的理想的,与《改造》(Kaizo)中的一篇《异样的草稿》(Henna Genko)反对战争的小说,都是很有价值的文学。十二时别了武者先生诸人,换坐马车,下午二时到福岛町驿。四时火车出发,九时至吉松换车,夜三时到大牟田(Omuta),佐后屋君别去。

  十三日晨到门司,过渡至下关(Shimonoseki),乘急行车,晚十一时到大阪,茶谷半次郎(H.Chatani)君到车站来迎,便在其家寄宿。十四日上午开发(Kaihatsu)福岛(Fukushima)奥村(Okumura)诸君来访。下午往京都,茶谷君同行,至内藤(Naito)君家,见村田(Murata)喜多川(Kitakawa)小岛(Kojima)诸君,晚饭后同游丸山(Maruyama)公园。京都地方虽然也很繁盛,但别有一种闲静之趣,与东京不同,觉得甚可人意;东京的日比谷(Hibiya),固然像暴发户的花园,上野虽稍好,但比丸山便不如了。回寓之后,东京的永见(Nagami)君也来了。

  十二时半离京都,茶谷君也回大阪,将富田(Tomida)氏译的Whitman诗集《草之叶》(Leaves of Grass)第一卷见赠。十五日上午七时到滨松,住竹村启介(K.Takemura)君外家,见河采(Kawakatsu)君。

  晚十时出发,十六日晨六时半抵东京驿,长岛丰太郎(T.Nagajima)佐佐木秀光(H.Sasaki)今田谨吾(K.Imada)诸君来迎,在休憩室稍坐,约定下午六时在支部相聚。我先到巢鸭(Sugamo)寓居,傍晚乘电车至神田大和町(Kanda Yamatocho)访新村的东京支部,到者除上列诸人以外,有木村(Kimura)西岛(Nishijima)宫阪(Miyasaka)平田(Hirata)新良(Nira)诸君共十二人,九时散归。统计十日间,将新村本部与几处支部历访一遍,虽然很草草,或者也可以略得大概。Bahaullah说,“一切和合的根本,在于相知,”这话真实不虚。

  新村的理想,本极充满优美,令人自然向往,但如更到这地方,见这住民,即不十分考察,也能自觉的互相了解,这不但本怀好意的人群如此,即使在种种意义的敌对间,倘能互相知识,知道同是住在各地的人类的一部分,各有人间的好处与短处,也未尝不可谅解,省去许多无谓的罪恶与灾祸。我此次旅行,虽不能说有什么所得,但思想上因此稍稍扫除了阴暗的影,对于自己的理想,增加若干勇气,都是所受的利益,应该感谢的。所以在个人方面,已很满足,写这一篇,以为纪念。但自愧表现力很不充足,或不能将我的印象完全传达,这都是我的责任,不可因此误解了新村的真相。

  一九一九年七月三十日在东京巢鸭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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