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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日本新村记(1)


  今年四月中,我因自己的事,渡到日本,当初本想顺路一看日向(Hyuga)的新村(Atarashiki Mura),但匆促之间竟不曾去。在东京只住了十几天,便回北京,连极便当的上野(Ueno)尚且没有到,不必说费事的远处了。七月中又作第二次的“东游”,才挪出半个月工夫,在新村本部住了四日,又访了几处支部,不但实见一切情形,并且略得体验正当的人的生活的幸福,实是我平生极大的喜悦,所以写这一篇记,当作纪念。

  七月二日从北京趁早车出发,下午到塘沽,趁邮船会社的小汽船,上了大汽船,于六时出帆。四日大雾,在朝鲜海面停了一天,因此六日早上才到门司(Moji),便乘火车往吉松(Yoshimatsu)。当日从基隆来的汽船也正到港,所以火车非常杂沓,行李房的门口,有几个肥大波罗蜜,在众人脚下乱滚,也不知谁掉的,这一个印象,已很可见当日情形了。从门司至吉松,约二百英里,大半是山林,风景非常美妙。八代(Yatsushiro)至人吉(Hitoyoshi)这三十英里间,真是“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白石(Shiroishi)与一胜地(Isshochi)两处,尤其佳胜。火车沿着溪流,团团回转,左右两边车窗,交互受着日光,又不知经过若干隧道,令人将窗户开闭不迭。下望谷间,茅舍点点,几个半裸体的小儿,看火车过去,指手画脚的乱叫。

  明知道生活的实际上,一定十分辛苦,但对此景色,总不免引起一种因袭的感情的诗思,仿佛离开尘俗了。据实说,在别一义上,他们的生活,或真比我们更真实更幸福,也未可知。但这话又与卢梭所说的自然生活,略有不同;我所羡慕的便在良心的平安,这是我们营非生产的生活的人所不能得的。过人吉十二英里到矢岳(Yadake),据地图指示,是海拔四千尺。再走十英里,便到吉松,已是七时半,暂寓驿前的田中旅馆。这旅馆虽然简陋,却还舒服,到屋后洗过浴,去了发上粒粒的煤烟,顿觉通身轻快,将连日行旅的困倦也都忘了。

  吉松是鹿儿岛(Kagoshima)县下的一个小站,在重山之中,极其僻静;因为鹿儿岛线与宫崎(Miyazaki)线两路在此换车,所以上下的人,也颇不少。但市面很小,我想买一件现成浴衣,问过几家,都说没有,而且也没有专门布店,只在稍大的杂货店头放着几匹布类罢了。鹿儿岛方言原极难懂,在火车或旅馆里,虽然通用东京语,本地人却仍用方言;向商店买物,须用心问过一两遍,才能明白他说有或没有,或多少钱。杂货店的女人见顾客用东京话,却不很懂她的语言,便如乡下人遇见城里人一般,颇有忸怩之色。其实只要有一种国语通用,以便交通,此外方言也各有特具的美,尽可听他自由发展,形式的统一主义,已成过去的迷梦,现在更无议论的价值了。将来因时势的需要,可以在国语上更加一种人类通用的世界语,此外种种国语方言,都任其自然,才是正当办法;而且不仅言语如此,许多事情也应该如此的。

  七日早晨忽晴忽雨,颇不能决定行止,但昨日在博多(Hakata)驿已经发电通知新村,约了日期,所以很难耽搁,便于九时半离吉松,下午二时到福岛町(Fukushimamachi),计七十八英里。从此地买票乘公共马车往高锅(Takanabe),计程日本三里余,合中国约二十里,足足走了两时间。到此已是日向国,属宫崎县,在九州东南部,一面临海,一面是山林,马车在这中间,沿着县道前进。我到这未知的土地,却如曾经认识一般,发生一种愉悦的感情。因为我们都是“地之子”,所以无论何处,只要是平和美丽的土地,便都有些认识。

  到了高锅,天又下雨了,我站在马车行门口的棚下,正想换车往高城(Takajo),忽见一个劳动服装的人近前问道,“你可是北京来的周君么?”我答说是,他便说,“我是新村的兄弟们差来接你的。”旁边一个敝衣少年,也前来握手说,“我是横井。”这就是横井国三郎(K.Yokoi)君,那一个是斋藤德三郎(T.Saito)君。我自从进了日向已经很兴奋,此时更觉感动欣喜,不知怎么说才好,似乎平日梦想的世界,已经到来,这两人便是首先来通告的。现在虽然仍在旧世界居住,但即此部分的奇迹,已能够使我信念更加坚固,相信将来必有全体成功的一日。我们常感着同胞之爱,却多未感到同类之爱;这同类之爱的理论,在我虽也常常想到,至于经验,却是初次。新村的空气中,便只充满这爱,所以令人融醉,几于忘返,这真可谓不奇的奇迹了。

  斋藤横井两君同我在高锅雇了一辆马车,向高城出发,将横井君所乘的脚踏车,缚在马车右边。原来在博多发出的至急电报,经过二十四时间才到村里,大家急忙出来;横井君先乘脚踏车到福岛町驿时,火车早到,马车也出发了,于是重回高锅,恰好遇着。我们的车去高锅不远,又见武者小路实笃(S.Mushanokoji)先生同松本长十郎(C.Matsumoto)福永友治(T.Fukunaga)两君来接,便同坐了马车,直到高城,计程二里余(约中国十二三里),先在深水旅馆暂息。这旅馆主人深水桑一(K.Fukamizu)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本业薪炭,兼营旅宿;当时新村的人在日向寻求土地,曾在此耽搁月余,他听这计画,很表同情,所以对于新村往来的人,都怀厚意,极肯招待。我们闲谈一会,吃过饭,横井君到屋后的大溪里去捕鱼,一总捕到十尾鳅鱼一匹虾,非常高兴,便将木条编成的凉帽除下,当作鱼笼,用绳扎了口。六时半一齐出发,各拿灯笼一盏,因为高城至新村所在的石河内(Ishikauchi)村,计程三里(中国十八里强),须盘过一座岭,平常总费三时间,到村时不免暗了。

  雨后的山路,经马蹄践踏,已有几处极难行走,幸而上山的路不甚险峻,六个人谈笑着,也还不觉困难;只是雨又下了,草帽边上点点的滴下水来,洋服大半濡湿,松本君的单小衫更早湿透了。八时顷盘过山顶,天色也渐渐昏黑,在路旁一家小店里暂息,喝了几杯汽水与泉水,点起蜡烛,重复上路。可是灯笼被雨打湿,纸都酥化了,斋藤君的烛盘中途脱落,武者先生的竹丝与纸分离,不能提了,只好用两手捧着走,我的当初还好,后来也是如此。其先大家还笑说,这许多灯笼,很像提灯行列;现在却只剩一半,连照路都不够了。下山的路,本有一条远绕的坦道,因为时候已迟,决计从小路走。

  这路既甚峻急,许多处又非道路,只是山水流过的地方,加以雨后,愈加荦确难行,脚力又已疲乏,连跌带走,竭力前进,终于先后相失。前面的一队,有时站住,高声叫喊,招呼我们。山下“村”里的人,望见火光,听到呼声,也大声叫道oi!这些声音的主人,我当时无一认识,但闻山上山下的呼声,很使我增加勇气,能自支持。将到山脚,“村”里的人多在暗中来迎,匆促中不辨是谁,只记得拿伞来的是武者小路房子(Fusako)夫人,给我被上外套的似是川岛传吉(D.Kawashima)君罢了。

  到石河内时,已经九时半,便住武者先生家中;借了衣服,换去湿衣,在楼上聚谈。这屋本是武者先生夫妇和养女喜久子(Kikuko),松本君和春子(Haruko)夫人,杉本千枝子(Sugimoto Chieko)君五人同住。当时从“村”里来会的,还有荻原中(W.Hagiwara)弓野征矢太(S.Kiuno)松本和郎(K.Matsumoto)诸君。大家喝茶闲话,吃小馒头和我从北京带去的葡萄干,转瞬已是十二时,才各散去。这一日身体很疲劳,精神却极舒服,所以睡得非常安稳,一觉醒来,间壁田家的妇女,已都戴上圆笠,将要出坂工作去了。

  八日上午,只在楼上借Van Gogh和Cézanne的画集看,午饭后,同武者先生往“村”里去。出门向左走去,又右折,循着田塍一直到河边。这河名叫小丸川(Komarugawa),曲曲折折的流着,水势颇急,有几处水石相搏,变成很险的滩。新村所在,本是旧城的遗址,所以本地人就称作城(Jō),仿佛一个半岛,川水如蹄铁形,三面围住,只有中间一带水流稍缓,可以过渡。河面不过四五丈宽,然而很深,水色青黑,用竹篙点去,不能到底。过河循山脚上去,便是中城,村的住屋就在此,右手是马厩猪圈,左手下面还有一所住屋,尚未竣工。

  我们先在屋里暂坐,遇见的人,除前日见过的以外,又有佐后屋(Sagoya)土肥(Dohi)辻(Tsuji)河田(Kawada)宫下町子(Miyashita Machiko)今西京子(Imanishi Keiko)诸君。这屋本是近村田家的旧草舍,买来改造的,总共十张席大的三间,作为公共住室,别有厨房与图书馆两间;女人因新筑未成,都暂住在马厩的楼上。这屋的前面,有一条新造大路,直到水边,以便洗濯淘汲。

  再向右走,是一片沙滩,有名的Rodin岩便在这里,水浅时徒涉可到,现在却浸在水中,宛然一只虾蟆,真可称天然的雕刻。从屋后拾级而上,到了上城,都是旱田,种些豆麦玉蜀黍茄子甘薯之类;右手有一座旧茅蓬,是斋藤君住宿兼用功的所在。看过一遍,复回石河内,翻阅Goya的画,有关于那颇仑时法西战争和斗牛的两卷,很是惊心动魄,对于人的运命,不禁引起种种感想,失了心的平和。晚间川岛荻原诸君又从村里来,在楼上闲谈,至十二时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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