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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小诗(2)


  以上四期的俳句变化,差不多已将隐遁思想与洒脱趣味合成的诗境推广到绝点,再没有什么发展的余地了。子规门下的河东碧梧桐创为“新倾向句”,于是俳句上起了极大的革命,世论纷纭,至今不决,或者以为这样剧烈的改变将使俳句丧失其固有的生命,因为俳句终是“芭蕉的文学”,而这新倾向却不能与芭蕉的精神一致;这句话或者也有理由,但是倘若俳句真是只以闲寂温雅为生命,那么即使不遭破坏,尽是依样壶芦的画下去也要有寿终的日子,新派想变换方向,吹入新的生命,未始不是适当的办法,虽然将来的结果不能预先知道。新倾向句多用“字余”,便是增减字的句子,在古来的诗里本也许可,现在却更自由罢了,其更重要的地方就在所谓“无中心”。俳句向来最重“季题”,与“切字”同为根本条件之一,后来落了窠臼,四时物色都含了一种抽象的意义,俳人作句必以这意义为中心,借了自然去表现他出来,于是这诗趣便变了因袭的,没有个性的痕迹了。新派并不排斥季题,但不当他是诗里的中心,只算是事相中的一个配景,而且又抛弃了旧时的成见与联想,别用新的眼光与手法去观察抒写,所以成为一种新奇的句,与以前的俳句很有不同了。

  (十七)运着饮水的月夜的渔村。

  碧梧桐

  (十八)雁叫了,帆上一面的红的月光。

  云桂楼

  (十九)短夜呵,急忙回转的北斗星。

  寒山

  (二十)许多声音呼着晚潮的贝类呀,春天的风。

  八重樱

  传统的文学,作法与读法几乎都有既定的途径,所以一方面虽然容易堕入因袭,一方面也觉得容易领解。至于新兴的流派便没有这个方便,新倾向句之被人说晦涩难懂就为这个缘故。我们俳道的门外汉本来没有什么成见,但也觉得很不易懂,这不能不算是一个缺点,因此这短诗形是否适于表现那些新奇复杂的事物终于成为问题了。

  上边所说俳句变化的大略,不能算是文学史的叙述,我们只想就这里边归纳起来,提出几点来说一说。

  第一,是诗的形式的问题。古代希腊诗铭(Epigrammata)里尽有两行的诗,中国的绝句也只有二十个字,但是像俳句这样短的却未尝有;还有一层,别国的短诗只是短小而非简省,俳句则往往利用特有的助词,寥寥数语,在文法上不成全句而自有言外之意,这更是他的特色。法国麦拉耳默(Mallarme)曾说,作诗只可说到七分,其余的三分应该由读者自己去补足,分享创作之乐,才能了解诗的真味。照这样说来,这短诗形确是很好的,但是却又是极难的,因为寥寥数语里容易把浅的意思说尽,深的又说不够。

  日本文史家论俳句发达的原因,或谓由于爱好幺小的事物,或谓由于喜滑稽,但是由于言语之说最为近似;单音而缺乏文法变化的中国语,正与他相反,所以译述或拟作这种诗句,事实上最为困难——虽然未必比欧洲为甚。然而影响也未始是不可能的事,如现代法国便有作俳谐诗的诗人,因为这样小诗颇适于抒写刹那的印象,正是现代人的一种需要,至于影响只是及于形式,不必定有闲寂的精神,更不必固执十七字及其他的规则,那是可以不必说的了。中国近来盛行的小诗虽然还不能说有什么很好的成绩,我觉得也正不妨试验下去;现在我们没有再做绝句的兴致,这样俳句式的小诗恰好来补这缺,供我们发表刹那的感兴之用。

  第二,是诗的性质问题。小泉八云曾在他的论文《诗片》内说,“诗歌在日本同空气一样的普遍。无论什么人都感得能读能作。不但如此,到处还耳朵里都听见,眼睛里都看见。”这几句话固然不能说是虚假,但我们也不能承认俳句是平民的文学。理想的俳谐生活,去私欲而游于自然之美,“从造化友四时”的风雅之道,并不是为万人而说,也不是万人所能理会的。蕉门高弟去来说,“俳谐求协万人易,求协一人难。倘是为他人的俳谐,则不如无之为愈。”

  真的俳道是以生活为艺术,虽于为己之中可以兼有对于世间的供献,但决不肯曲了自己去迎合群众。社会中对于俳句的爱好不可谓不深,但那些都只是因袭的俗俳,正是芭蕉芜村子规诸大师所排斥的东西,所以民众可以有诗趣,却不能评鉴诗的真价。芜村在《春泥集》序上说,“画家有去俗论,曰画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而市俗之气下降矣,学者其慎旃哉。(上四句原本系汉文)夫画之去俗亦在投笔读书而已,况诗与俳谐乎。”在他看来,艺术上最嫌忌者是市俗之气,即子规所攻击的所谓“月并”,就是因袭的陈套的着想与表现,并不是不经见的新奇粗卤的说法;俳句多用俗语,但自能化成好诗,芜村说,“用俗而离俗”,正是绝妙的话,因为固执的用雅语也便是一种俗气了。在现今除了因袭外别无理解想像的社会上,想建设人己皆协的艺术终是不能实现的幻想,无论任何形式的真的诗人,到底是少数精神上的贤人——倘若讳说是贵族。

  第三,是诗形与内容的问题。我们知道文艺的形式与内容有极大的关系,那么在短小的俳句上当然有他独自的作用与范围。俳句是静物的画,向来多只是写景,或者即景寄情,几乎没有纯粹抒情的,更没有叙事的了。元禄时代的闲寂趣味,很有泛神思想,但又是出世的或可以说是养生的态度,诗中之情只是寂寞悲哀的一方面,不曾谈到恋爱;天明绚烂的诗句里多咏入人事,不过这古典主义的复兴仍是与现实相隔离,从梦幻的诗境里取出理想之美来,不曾真实的注入自己的情绪;明治年间的客观描写的提倡更是显而易见的一种古典运动,大家知道写实是古典主义之一分子。总而言之,俳句经了这几次变化,运用的范围逐渐推广,但是于表现浪漫的情思终于未能办到,新倾向句派想做这一步的事业,也还未能成功。俳句十七字太重压缩,又其语势适于咏叹沉思,所以造成了他独特的历史,以后尽有发展,也未必能超逸这个范围,兼作和歌及新诗的效用罢。

  日本诗人如与谢野晶子内藤鸣雪等都以为各种诗形自有一定的范围,诗人可以依了他的感兴,拣择适宜的形式拿来应用,不至有牵强的弊,并不以某种诗形为唯一的表现实感的工具,意见很是不错。现在的错误,是在于分工太专,诗歌俳句,都当作专门的事业,想把人生的复杂反应装在一定某种诗形内,于是不免生出许多勉强的事情来了。中国新诗坛里也常有这样的事,做长诗的人轻视短诗,做短诗的又想用他包括一切,未免如叶圣陶先生所说有“先存体裁的观念而诗料却随后来到”的弊病,其实这都是不自然的。俳句在日本虽是旧诗,有他特别的限制,中国原不能依样的拟作,但是这多含蓄的一两行的诗形也足备新诗之一体,去装某种轻妙的诗思,未始无用。

  或者有人说,中国的小诗原只是绝句的变体,或说和歌俳句都是绝句的变体,受他影响的小诗又是绝句的逆输入罢了。这些话即使都是对的,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要真是需要这种短诗形,便于表现我们特种的感兴,那便是好的,此外什么都不成问题。正式的俳句研究是一种专门学问,不是我的微力所能及,但是因为个人的兴趣所在,枝枝节节的略为叙说,而且觉得于中国新诗也不无关系,这也就尽足为我的好事的(Dilettante)闲谈的辩解了罢。

  一九二三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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