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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南北朝人的有些著作我颇喜欢。这所说的不是一篇篇的文章,原来只是史或子书,例如《世说新语》,《华阳国志》,《水经注》,《洛阳伽蓝记》,以及《颜氏家训》。其中特别又是《颜氏家训》最为我所珍重,因为这在文章以外还有作者的思想与态度都很可佩服。通行本二卷,我所有的有明颜嗣慎,吴惟明,郝之璧,程荣,黄嘉惠各刊本,清朱轼刊本,四部丛刊景印明冷宗元刊本,别有七卷本系从宋沈氏本出,今有知不足斋刊本,抱经堂注本,近年渭南严氏重刻本及石印本。注本最便读者,今有石印本尤易得,严氏将卢本补遗重校等散入各条注中其意甚善,惜有误脱,不能比石印本更好也。

  据《四库书目提要》说,《颜氏家训》在唐志宋志里都列在儒家,“然其中《归心》等篇深明因果,不出当时好佛之习,又兼论字画音训,并考正典故,品第文艺,曼衍旁涉,不专为一家之言,今特退之杂家,从其类焉。”这种升降在现在看来本无关系,而且实在这也不该列入儒家,因为他的思想比有些道学家要宽大得多,或者这就是所谓杂也未可知,但总之是不窄,就是人情味之所在,我觉得兼好法师之可喜者也就在此。

  卢召弓序云,“呜呼,无用之言,不急之辩,君子所弗贵。若夫六经尚矣,而委曲近情,纤悉周备,立身之要,处世之宜,为学之方,盖莫善于是书,人有意于训俗型家者,又何庸舍是而叠床架屋为哉。”对于《颜氏家训》的批评此言可谓最简要得中,《提要》云“今观其书,大抵于世故人情深明利害,而能文之以经训”,经训与否暂且不管,所谓世故人情也还说得对,因为这书的好处大半就在那里。直斋称为古今家训之祖,但试问有那个孙子及得他来,如明霍渭崖的家训简直是胡说一起,两相比较可知其优劣悬殊矣。六朝大家知道是乱世,颜君由梁入北齐,再入北周,其所作《观我生赋》云,“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注谓已三为亡国之人,但是不二三年而又入隋,此盖已在作赋之后欤。积其一身数十年患难之经验,成此二十篇书以为子孙后车,其要旨不外慎言检迹,正是当然,易言之即苟全性命于乱世之意也。但是这也何足为病呢,别人的书所说无非也只是怎样苟全性命于治世而已,近来有识者高唱学问易主赶快投降,似乎也是这一路的意思罢。不过颜君是古时人,说的没有那么直截,还要蕴藉一点,也就消极得多了,这却是很大的不同。《教子篇》中末一则云: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此事传诵已久,不但意思佳,文字亦至可喜,其自然大雅处或反比韩柳为胜。其次二则均在《风操篇》中,一云:

  “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飖舟渚,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卢注云,“以不雨泣为密云,止可施于小说,若行文则不可用之,适成鄙俗耳。”我想这亦未必尽然,据注引《语林》中谢公事,大约在六朝这是一句通行俗语,所以用入,虽稍觉古怪,似还不至鄙俗,盖全篇的空气均素雅也。又一云:

  “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这两则都可以见颜君的识见,宽严得中,而文词温润与情调相副,极不易得。文中“章断注连”,卢本无注,查日本顺源在承平年中(九三一至七年)所编《倭名类聚抄》,调度部十四祭祀具七十下云注连,引云注连章断,注云师说注连之梨久倍奈波,章断之度太智。案之梨久倍奈波日本古书写作端出之绳,《和汉三才图会》(原汉文)十九云,“神前及门户引张之,以辟不洁,其绳用稻藳,每八寸许而出本端,数七五三茎,左绹之,故名。”之度太智者意云断后,此语少见,今大抵训为注连同谊。此种草绳古时或以圈围地域,遮止侵入,今在宗教仪式上尚保存其意义,悬于神社以防亵渎,新年施诸人家入口,则以辟邪鬼也。《家训》意谓送鬼出门,悬绳于外,阻其复返,大旨已可明白,至于章断注连字义如何解释,则尚未能确说耳。又《文章篇》中云: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独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云,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意耳。”此是很古的诗话之一,可谓要言不烦,抑又何其“有情致”耶。后来作者卷册益多,言辞愈富,而妙悟更不易得,岂真今不如古,亦因人情物理难能会解,故不免常有所蔽也。

  颜之推是信奉佛教的,其《养生》《归心》两篇即说此理,《四库书目提要》把这原因归之于当时风习,虽然原来意思亦是轻佛重儒,不过也还说得漂亮。朱轼重刊《家训》,加以评点,序文乃云:

  “始吾读颜侍郎《家训》,窃意侍郎复圣裔,于非礼勿视听言动之义庶有合,可为后世训矣,岂惟颜氏宝之已哉。及览《养生》《归心》等篇,又怪二氏树吾道敌,方攻之不暇,而附会之,侍郎实忝厥祖,欲以垂训可乎。”他自己所以“逐一评校,以涤瑕著微”,其志甚佳,可是实行不大容易,如原文云,“明非尧舜周孔所及也,”便批云,“忽出悖语,可惜可惜,”不知好在何处,由我看去岂非以百步笑五十步乎?且即就上述序文而言,文字意思都如此火气过重,拿去与《家训》中任何篇比较,优劣可知,只凭二氏树吾道敌这种意见,以笔削自任,正是人苦不自知也。我平常不喜欢以名教圣道压人的言论,如李慈铭的《越中先贤祠目》中序例八云,“王仲任为越士首出,《论衡》一书,千古谈助,而其立名有违名教,故不与,”这就是一例,不妨以俞理初所谓可憎一词加之。《国风》三卷十二期载有《醉余随笔》一卷,系洪允祥先生遗著,其中一则云:

  “韩柳并称而柳较精博,一辟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并称而李较空明,一每饭不忘君,一则篇篇说妇人与酒也,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胜所谓君者多矣。”这却说得很有趣,李杜的比较我很赞同,虽然我个人不大喜欢豪放的诗文,对于太白少有亲近之感,柳较精博或者未必,但胜韩总是不错的,因为他不讲那些圣道,不卫道故不辟佛耳。洪先生是学佛的,故如此立言,虽有小偏,正如颜君一样亦是人情所难免,与右倾的道学家之咆哮故自不同。《家训》末后《终制》一篇是古今难得的好文章,看彻生死,故其意思平实,而文词亦简要和易,其无甚新奇处正是最不可及处,陶渊明的《自祭文》与《拟挽歌辞》可与相比,或高旷过之。陶公无论矣,颜君或居其次,然而第三人却难找得出了。篇中有云:

  “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尽忠信,不辱其亲,所望于汝也。”朱轼于旁边大打其杠子,又批云,“语及内典,便入邪慝。”此处我们也用不着再批,只须把两者对比了看自然便知。我买这朱批本差不多全为了那批语,因为这可以代表道学派的看法,至于要读《家训》还是以抱经堂本为最便利,石印亦佳,只可惜有些小字也描过以致有误耳。

  (廿三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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