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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童谣大观


  一

  现在研究童谣的人大约可以分作三派,从三个不同的方面着眼。其一是民俗学的,认定歌谣是民族心理的表现,含蓄着许多古代制度仪式的遗迹,我们可以从这里边得到考证的资料。其二是教育的,既然知道歌吟是儿童的一种天然的需要,便顺应这个要求供给他们整理的适用的材料,能够收到更好的效果。其三是文艺的,“晓得俗歌里有许多可以供我们取法的风格与方法”,把那些特别有文学意味的“风诗”选录出来,“供大家的赏玩,供诗人的吟咏取材”。这三派的观点尽有不同,方法也迥异——前者是全收的,后二者是选择的——但是各有用处,又都凭了清明的理性及深厚的趣味去主持评判,所以一样的可以信赖尊重的。

  上边所说的三派,都是现代对于童谣的态度,但在古时却有一派的极有势力的意见,那便是五行志派。《左传》庄五年杜注云,“童龀之子,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或有冯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鉴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晋书·天文志》又云,“凡五星盈缩失位,其星降于地为人。荧惑降为童儿,歌谣游戏,吉凶之应随其众告。”这两节话,可以总括这派学说的精义。

  虽然因为可“以为鉴戒”的缘故,有好些歌谣得以侥幸的保存在史书里,但在现代,其理论之不合原是很了然的了。我在民国二年所作的《儿歌之研究》里,曾有一节说及这个问题,“占验之童谣实亦儿歌一种,但其属词兴咏,皆在一时事实,而非自然流露,泛咏物情,学者称之曰历史的儿歌。日本中根淑著《歌谣字数考》,于子守歌以外别立童谣一项,其释曰,‘……其歌皆咏当时事实,寄兴他物,隐晦其词,后世之人,鲜能会解。故童谣云者,殆当世有心人之作,流行于世,驯至为童子所歌者耳。’中国童谣,当亦如是。儿歌起源约有二端,或其歌词为儿童所自造,或本大人所作而儿童歌之者。若古之童谣,即属于后者,以其有关史实,故得附传至于今日,不与寻常之歌同就湮没也。”

  童谣并不是荧惑星所编,教给儿童唱的,这件极简单的事,本来也不值得反复申说!但是我看见民国十一年出板的《童谣大观》里还说着五行志一派的话,所以不禁又想起来了。该书的编辑概要里说,“童谣随便从儿童嘴里唱出,自然能够应着气运;所以古来大事变,往往先有一种奇怪的童谣,起始大家莫名其妙,后来方才知道事有先机,竟被他说着了。这不是儿童先见之明,实在是一时间跟着气运走的东西。现在把近时的各地童谣录出,有识见的人也许看得出几分将来的国运,到底是怎样?”在篇末又引了明末“朱家面,李家磨”的童谣来作例证,说“后来都一一应了”。

  这样的解说,不能不算是奇事怪事。什么是先机?什么是一时间跟着气运走的东西?真是莫名其妙。虽然不曾明说有荧惑星来口授,但也确已说出“似或有冯者”一类的意思,而且足“以为将来之验”了。在杜预注《左传》还不妨这样说,现代童谣集的序文里,便决不应有;《推背图》,《烧饼歌》和“断梦秘书”之类,未尝不堆在店头,但那只应归入“占卜奇书类”中,却不能说是“新时代儿童游戏之一”了。

  我对于《童谣大观》第一表示不满的,便是这五行志派的意见,因为这不但不能正当理解儿歌的价值,而且更要引老实的读者入于邪道。

  二

  《童谣大观》中共收各县歌谣四百余首,谜语六十五则。所录四十县排列无序,又各县之歌亦多随便抄撮,了无组织,如浙江一二县既已前出,而象山永康复见卷末,象山的六首又尽是占日月风雨者,这都是编辑粗疏的地方,(篇中北方歌谣极少,只是囿于见闻,还不足为病,)但是总可算作歌谣的一种长编,足以供我们的参考。

  不过这里有一个疑问,便是这里边所收的歌词,是否都可信赖。别处的我不知道,只就绍兴一县的来检查一下罢,《大观》中所收二十篇内,除《狸》,《客人》及《曹阿狗》三首外,其余均见范啸风所辑的《越谚》中,注解和用字也都仍范氏之旧。范氏辑此书时,在光绪初年,买圆糖炒豆招集邻近小儿,请他们唱歌给他听,所以他所录的五十几首都是可信的儿歌,虽然他所用的奇字未免有穿凿的地方。《曹阿狗》和《客人》未见著录,《客人》当系“喜鹊叫,媒人到”的一种变体。我所搜集的儿歌中有这一章,与《曹阿狗》同属于“火荧虫夜夜红”一系者。

  爹杀猪吊酒,
  娘上绷落绣。
  买得个溇,
  上种红菱下种藕,
  四边插杨柳,
  杨柳底下种葱韭。

  末三句二本几乎相同,所以这或者可以说是《曹阿狗》的一种略本,但在艺术上却更占优胜了。

  《狸》这一篇并不是现代绍兴的儿歌。原文如下: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
  南山北斗,猎回界口。
  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据《古谣谚》引此歌并《静志居诗话》中文云,“此余童稚日偕闾巷小儿联臂踏足而歌者,不详何义,亦未有验。”又《古今风谣》载元至正中燕京童谣云,

  脚驴斑斑,脚踏南山。
  南山北斗,养活家狗。
  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可知此歌自北而南,由元至清,尚在流行,但形式逐渐不同了。绍兴现在的确有这样的一首歌,不过文句大有变更,不说“狸狸斑斑”了。《儿歌之研究》中说,“越中小儿列坐,一人独立作歌,轮数至末字,中者即起立代之。歌曰,

  铁脚斑斑,斑过南山。
  南山里曲,里曲弯弯。
  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此本决择歌(Counting-out rhyme),但已失其意而成为寻常游戏者。凡竞争游戏需一人为对手,即以歌决择,以末字所中者为定。其歌词率隐晦难喻,大抵趁韵而成。”所以把这一首“狸狸斑斑”当作现代绍兴的儿歌,实在是不妥当的。照上边所说的看来,他的材料未尝不可供我们参考之用,但是因为编辑很是粗疏,所以非先经过一番审慎的厘订,不能轻易采用。

  此外关于印刷上,当然还有许多缺点,如抄写的疏忽(在两页书上脱落了两处),纸墨的恶劣,在有光纸的石印书原是必备的条件,或者可以不必说了。我所看了最不愉快的是那绣像式的插画,这不如没有倒还清爽些。说起这样插画的起源也很早了,许多小学教科书里都插着这样不中不西,毫无生气的傀儡画,还有许多的“教育画”也是如此。这真是好的美育哩!易卜生说,“全或无。”我对于中国的这些教育的插画也要说同样的话。

  《绘图童谣大观》于我们或者不无用处,但是看了那样的纸墨图画——即使没有那篇序文,总之也不是我们所愿放在儿童手里的一本插画的儿歌集。

  一九二三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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