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作人 > 苦口甘口 | 上页 下页 |
关于王啸岩 |
|
王䜣,字啸岩,山西涂阳人,著有《明湖花影》三卷,嘉庆五年刊,《青烟录》八卷,附《啸岩吟草》一卷,嘉庆十年刊,寒斋均有之。王晓堂著《历下偶谈》卷四中有一则云: “山右布衣王啸岩䜣,负不羁才,俯视一世,不屑屑事功名,专索金石古制及诗歌曲词,以故奔走四方,迄无真赏,竟以困终,惜哉。当其壮岁,客历下廿年,辛未过夷门与余相晤,每及齐中故事,欷歔不尽言。既余到东,方询悉啸岩踪迹,盖有不得已之情,始为《香谱》《花影》以见意,如所谓《会缘记》者,顾安在哉。且夫天不靳人以才,何独靳人以遇,困厄曲成,发而为庆云霖雨,世固不乏,然如啸岩之才,终于穷饿,徒使英略雄姿埋诸丘壑,不亦多此才乎。乃有感于啸岩之事,录其诗数句,不计工拙,以存其人可也。《感怀》云,岂但利名皆苦海,须知欢喜是冤家,至《落花》一联,空自挟娇争艳色,偏他有命老重茵,尤为感愤激烈。” 案《感怀》一联见《吟草》中,题为“有所寄”,小注云,年来习静,辄数月不出,湖上诸姬时访余音耗,问起居,诗以谢之。但须知此作也知,似差胜,《落花》诗未收。《明湖花影》孙蔼春序中云: “啸岩少为晋诸士,倜傥有奇气,睹记博杂,好持论古今大事,作科举文不屑屑就绳墨,以故棘闱七被黜,乃适都下欲求升斗粟,而数多坎坷,前后十余年卒不可得。于是之山左,以刀圭术为人治疾厄辄效,因以糊口,噫,亦穷甚矣。啸岩淡于欲,与人语未尝及资财,人有干其术者投以钱帛亦取,不与亦不较。官山左者数公雅敬重之,屡迎致幕下,卒辞去,退而息于明湖左古刹,一裘一葛,一蔬一餐而已,惟好饮,又好携郎童小乐府,游兴至辄倩人调丝竹,手檀板而歌,其声悲壮,声色俱见,闻者或为掩泣。”作序者系其友人,故所叙较详,虽不免稍有藻饰,但即此总可以知道其生平大略了。 我最初购得《明湖花影》,本不知著者为何如人,实在只因想收罗这一类著作,所以也收了来而已。余澹心著《板桥杂记》算是署名之作,此后的人便都是躲躲闪闪的,写上些古怪希奇的别号,等得大家看惯了也就认为固然,即如王韬,宿娼吸鸦片已不必讳言,所著《海陬冶游录》也题作玉 生,是近代的一个好例。《明湖花影》却是开卷大书云,涂阳人王啸岩著,这是很特别的事。《花影》内题三种,即是品题,诗话,补遗三部分,《会缘记》收在补遗中,原名为《绘缘记》,乃是一篇小文,叙述访湖上名妓疏娘,独见赏识,缕缕九百言,多感恩知己语,盖文人不遇寄其牢骚,亦常有事,犹李越缦之赞菊部三珠,特别称颂霞芬耳。我所觉得很有意思的乃是补遗中的别的文章,即《态度论》与《词曲论》是也。《态度论》云: “自古妓歌舞之法失,而青楼于是乎少态度,自非性分尤雅,未有不失之粗与浮者。何也?失其所养故也。古妓歌必舞,舞以畅歌之神理,而曲折俯仰,优柔渐渍者久之而后躁气平,矜心释,骨节自底于安雅,虽不歌不舞而态度绰然也,古人操缦安弦,亦犹是也。尝读庾子山诗,至顿履随疏节,低鬟逐上声二句,为之沉吟不语者累日,窃以为歌舞古法之传,赖此十字。”此下说明从略,王君能歌,其专门语非鄙人所能了知也。案此类意见前人亦曾说及,李笠翁在《闲情偶寄》卷三,声容部选姿第一下列有态度一款,乃只狭义的释作媚态,以为态自天生,非可强教,至习技第四下又列歌舞一款,所说很相近: “昔人教女子以歌舞,非教歌舞,习声容也。欲其声音婉转,则必使之学歌,学歌既成则随口发声皆有燕语莺啼之致,不必歌而歌在其中矣。欲其体态轻盈,则必使之学舞,学舞既熟则回身举步悉带柳翻花笑之容,不必舞而舞在其中矣。古人立法,常有事在此而意在彼者,如良弓之子先学为箕,良冶之子先学为裘,妇人之学歌舞即弓冶之学箕裘也。”湖上笠翁殊多创见,文章亦爽利可喜,唯嫌其有八股气,又因习于做清客,其思想与态度多不免有粗俗处,所可惜也。教歌舞以习声容,与《态度论》的主旨大体相合,但李君尚沾滞于歌舞的直接影响,王君则更进一步,以歌舞为手段,以养成安雅的态度为目的,迨矜平躁释的地位达到,燕语柳翻亦复何所用之哉。大抵平心论之,如只谈妓乐,笠翁的话本亦未为谬误,王君所言更为合理,却又超出歌舞之外,其理可通于教育,亦不限于女子,即在男子教育上一样可以应用,学校中的体操与唱歌的原意本来也就如此,只可惜现在成为具文,其本身且将渐失之粗与浮,自然难望有好的效能了。《歌曲论》亦多好意见,如批评唱曲之弊云: “歌者往往模棱其字,不着力于字之头尾,而敷衍于腰腹公共之声,此闻者之所以欲卧也。且曲必有情,虽小曲亦有写景写怀,写愁写怨,写相思写离别之不同,如开口时全无体会,即发声字字高亮,而神味终是索然,虽欲动人得乎。”所说极合情理,即如鄙人纯是外行,亦觉得可佩服。近来中国似已只有皮黄戏与电影唱歌,原来歌曲之技术殆已失传了吧,王君所言盖尚是百年前事也。 《青烟录》系讲焚香的书,鄙人对于香别无爱好,所以买得此书,亦只因其为王啸岩著而已。全书八卷,首为青烟散语,亦即凡例,次为香典故,香考据,各二卷,继以香类品,焚爇谱,香事考,香类记,各一卷,类聚香事,可资省览,文字亦颇雅洁。近年山西编刊山右丛书,初编三十种,未收此录,亦是可惜,岂将留待编入二集耶。末卷附有《食烟考》,自火烟水烟鼻烟以及鸦片烟,其一节云: “近时乃有鸦片烟,与诸烟用法迥不类,亦自西洋来,岭南人多食之。其器用竹长如横吹而粗,两头以铜饰之,其中近上处凿一孔,烟碗直插其上,碗用泥,大如指顶,而其中仅容米粒许,筒中用棕榈毛胆之,以防烟烬之突出。烟如膏,置小银器中。食时用灯宜洁净,或洋颇黎,或广锡为之,燃以清油。开灯于中,两旁各设枕席,食必二人,人据一枕,就灯上卧食之,食其量之半,易位再食,不然则烟力偏,精神或有不到处也。又有小刃若刀锥者二三事,以为挑拨取烟之用。食毕,进以果品,不用茶。”案据此可以考见嘉庆初年吸大烟之情状,亦大有意思,与清末相比较,已有不少异同矣。 民国甲申二月末日。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