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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廊集序


  说到画廊,第一令人想起希腊哲人中间的那画廊派,即所谓斯多噶派(Stoikoi)是也。他们的师父是从吉地恩来的什农(Zenōn),因为在亚坡隆庙的画廊(Stoa poikilē)间讲学,故得此名。吉地恩属于拘布洛斯,也是爱神亚孚洛迭德的治下,这位老师却跑到多猫头鹰的雅典去侍奉智慧,实在是很可佩服的。这派主张顺应自然的生活,而人有理性,有自然的幸福的生活即在具备合理的德性,由聪明以及勇敢中庸公平,达到宁静无欲的境地。忘记是谁了,有一个西洋人说过,古代已有斯多噶派伊壁鸠鲁派那样的高尚的道德宗教,胜过基督教多矣,可惜后来中绝了。

  本来我对于希腊之基督化很有一种偏见,觉得不喜欢,画廊派的神灭论与其坚苦卓绝的风气却很中我的意,但是老实说他们的消灭也是不可免的,因为他们似乎太是为贤者说法了,而大众所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乃正是他们所反对的烦恼(Pathos),即一切乐,欲,忧,惧,是也。所以无论精舍书院中讲的什么甚深妙义,结果总只是几个人的言行与几卷书之遗留,大众还是各行其是,举行亚陀尼斯,迭阿女索斯,耶稣等再生的神之崇拜,各样地演出一部迎春的古悲剧,先号咷而后笑。这种事情原也可以理解,而且我再说一遍,这是无可免的,画廊派之死亦正是自然的吧,不过,这总值得我们时时的想起,他们的思想与生活也有很多可以佩服的地方。

  其次因说到画廊而想起的是张挂着许多字画的那画棚。新近恰好是旧历乙亥的新年,这二十多天里北平市上很是热闹,正与半夜所放爆仗之多为正比例,厂甸摆出好多好多的摊,有卖珠宝,骨董的,也有卖风筝,空钟,倒拽气,糖壶卢的,有卖书籍的书摊,又有卖字画的用芦席盖成的大画棚。今年的芦席棚实在不少,比去年恐怕总要多过一半,可以说从师范大学门口一直盖到和平门外的铁路边吧。虽然我今年不曾进去窥探,从前却是看过的,所以知道些里边的情形。

  老老实实的说,我对于字画的好坏不曾懂得一毫分,要叫我看了这些硬加批评,这有如遇见没有学过的算学难题,如乱答要比曳白更为出丑。这怎么办呢?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因为我不懂得,那么除不说外也实在别无办法。我说知道的只是云里边挂满了字或画而已,里边当然有些真的,不过我们外行看不出,其假的自然是不很好,反正我总是不想买来挂,所以也就不大有关系。还有一种不同的画棚,我看了觉得较有兴趣,只可惜在琉璃厂一带却不曾遇见。这就是卖给平民妇孺们的年画摊。普通的画都是真迹画,无论水墨或着色,总之是画师亲笔画成,只此一张别无分出,年画则是木板画,而且大抵都着色,差不多没有用水墨画的,此二者很不相同之一点也。

  世界上所作板画最精好的要算日本。江户时代民众玩弄的浮世绘至今已经成为珍物,但其画工雕工印工们的伎俩也实在高明,别人不易企及。中国康熙时的所谓姑苏画制作亦颇精工,本国似已无存,只在黑田氏编的《支那古板画图录》上见到若干,唯比浮世绘总差一筹耳。日本的民间画师画妓女,画戏子,画市井风俗,也画山水景色,但绝无抽象或寓意画,这是很特别的一件事。

  《古板画图录》的姑苏画里却就有好些寓意画,如五子登科,得胜封侯等,这与店号喜欢用吉利字样一样,可以说是中国人的一种脾气,也是文以载道的主义的表现吧?在我们乡间这种年画只叫作“花纸”,制作最好的是立幅的“大橱美女”,普通都贴在衣橱的门上,故有此称,有时画的颇有姿媚,虽然那菱角似的小脚看了讨厌,不过此是古已有之,连唐伯虎的画里也是如此了。但是那些故事画更有生气,如《八大锤》《黄鹤楼》等戏文,《老鼠嫁女》等童话,幼时看了很有趣,这些印象还是留着。用的纸大约是上过矾的连史,颜色很是单纯,特别是那红色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涂在纸上少微发亮,又有点臭气,我们都称它作猪血,实在恐不尽然。

  现在的花纸怎么样了呢,我不知道,恐怕纸改用了洋纸,印也改用了石印了吧,这是改善还是改恶,我也不很明白,但是我个人总还是喜欢那旧式的花纸的。花纸之中我又喜欢《老鼠嫁女》,其次才是《八大锤》,至于寓意全然不懂,譬如松树枝上蹲着一只老活狲,枝下挂着一个大黄蜂窠,我也只当作活狲和黄蜂窠看罢了,看看又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玩。自然,标榜风雅的艺术画在现今当为志士们所斥弃了,这个本来我也不懂得,然而民间画里那画以载道的画实在也难以佩服,画固不足观,其所表示者亦都是士大夫的陈腐思想也。

  从希腊的画廊派哲人说起,说到琉璃厂的卖字画的席棚,又转到乡下的花纸,简直是乱跑野马,一点没有头绪,而我所要说的实在又并不是这些,乃是李洗岑先生的文集《画廊集》耳。洗岑在集子里原有一篇谈年画的文章,而其坚苦卓绝的生活确也有点画廊派的流风,那么要把上文勾搭过去似亦未始不可以,反正天地万物没有绝无关系的,总可说得通,只看怎么说法。

  话虽如此,我究竟不是在乱扯做策论,上边这趟野马不肯让它白跑,仍旧要骑了去拜客的。我很主观的觉得洗岑写文章正是画廊派摆画摊,这是一件难事情。画廊派的思想如上边说过太为贤者说法,是不合于一般人的脾胃的,不但决做不成群众的祭师,便是街头讲道理也难得一个听客。至于年画乃是要主顾来买的,其制作更大不易,我们即使能为妇孺画《老鼠嫁女》以至《八大锤》,若挂印封侯时来福凑这种厌胜画,如何画得好乎。

  但是画棚里所最多行销的却正是此厌胜画也,盖文以载道的主义为中国上下所崇奉,咒语与口号与读经,一也,符箓与标语与文学,二也,画则其图说也。吾见洗岑集中没有厌胜文,知其不能画此同类的画,画廊的生意岂能发达乎,虽然,洗岑有那种坚苦卓绝的生活与精神,画或文之生意好与不好亦自不足论也,我的这篇小文乃不免为徒费的诡辩矣。

  民国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记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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