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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拾遗卯


  十三,医学史与妖术史

  关于医学我所有的只是平人的普通知识,但是对于医学史却是很有兴趣。医学史现有英文本八册,觉得胜家博士(Charles Singer)的为最好,日本文三册,富士川游著《日本医学史》是一部巨著,但是《医学史纲要》似更为适用,也便于阅览。医疗或是生物的本能,如犬猫之自舐其创是也,但其发展为活人之术,无论是用法术或用方剂,总之是人类文化之一特色,虽然与梃刃同是发明,而意义迥殊,中国称蚩尤作五兵,而神农尝药辨性,为人皇,可以见矣。医学史上所记便多是这些仁人之用心,不过大小稍有不同,我翻阅二家小史,对于法国巴斯德与日本杉田玄白的事迹,常不禁感叹,我想假如人类要找一点足以自夸的文明证据,大约只可求之于这方面吧。

  我在“旧书回想记”里这样说过,已是四五年前的事,近日看伊略忒斯密士(Eliot Smith)所著《世界之初》,说创始耕种灌溉的人成为最初的王,在他死后便被尊崇为最初的神,还附有五千多年前的埃及石刻画,表示古圣王在开掘沟渠,又感觉很有意味。案神农氏在中国正是极好的例,他教民稼穑,又发明医药,农固应为神,古语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知医之尊,良相云者即是讳言王耳。我常想到巴斯德从啤酒的研究知道了霉菌的传染,这影响于人类福利者有多么大,单就外科伤科产科来说,因了消毒的施行,一年中要救助多少人命,以功德论,恐怕十九世纪的帝王将相中没有人可以及得他来。

  有一个时期我真想涉猎到霉菌学史去,因为受到相当大的感激,觉得这与人生及人道有极大的关系,可是终于怕得看不懂,所以没有决心这样做。但是这回却又伸展到反对方面去,对于妖术史发生了不少的关心。据茂来(M.A.Murray)女士著《西欧的妖术》等书说,所谓妖术(witch-craft)即是古代土著宗教之遗留,大抵与古希腊的地母祭相近,只是被后来基督教所压倒,变成秘密结社,被目为撒但之徒,痛加剿除,这就是中世有名的神圣审问,至十七世纪末始渐停止。中国有些食菜事魔的教门,以及清朝的“无生老母”的红阳教等,也似乎是同一种类的东西。这巫教的说明论理是属于文化人类学的,本来可以不必分别,不过我的注意不在它本身,却在于被审问追迹这一段落,所以这里名称也就正称之曰妖术。

  那些念佛宿山的老太婆们原来未必有什么政见,一旦捉去拷问,供得荒唐颠到,结果坐实她们会得骑扫帚飞行,和宗旨不纯正的学究同付火刑,真是冤枉的事。我记得杨恽以来的文字狱与孔融以来的思想狱,时感恐惧,因此对于西洋的神圣审问也感觉关切,而审问史关系神学问题为多,鄙性少信未能甚解,故转而截取妖术的一部分,了解较为容易。我的读书本来是很杂乱的,别的方面或者也还可以料得到,至于妖术恐怕说来有点鹘突,亦未可知,但在我却是很正经的一件事,也颇费心收罗资料,如散茂士(Summers)的四大著,即《妖术史》与《妖术地理》,《僵尸》,《人狼》,均是寒斋的珍本也。

  十四,乡土研究与民艺

  我的杂览从日本方面得来的也并不少。这大抵是关于日本的事情,至少也以日本为背景,这就是说很有点地方的色彩,与西洋的只是学问关系的稍有不同。有如民俗学本发源于西欧,涉猎神话传说研究与文化人类学的时候便碰见好些交叉的处所,现在却又来提起日本的乡土研究,并不单因为二者学风稍殊之故,乃是别有理由的。《乡土研究》刊行的初期,如南方熊楠那些论文,古今内外的引证,本是旧民俗学的一路,柳田国男的主张逐渐确立,成为国民生活之史的研究,名称亦归结于民间传承。

  我们对于日本感觉兴味,想要了解它的事情,在文学艺术方面摸索很久之后,觉得事倍功半,必须着手于国民感情生活,才有入处,我以为宗教最是重要,急切不能直入,则先注意于其上下四旁,民间传承正是绝好的一条路径。我觉得中国民众的感情与思想集中于鬼,日本则集中于神,故欲了解中国须得研究礼俗,了解日本须得研究宗教。柳田氏著书极富,虽然关于宗教者不多,但如《日本之祭事》一书,给我很多的益处,此外诸书亦均多可作参证。

  当《远野物语》出版的时候,我正住在本乡,跑到发行所去要了一册,共总刊行三百五十部,我所有的是第二九一号。因为书面上略有墨痕,想要另换一本,书店的人说这是编号的,只能顺序出售,这件小事至今还记得清楚。这与《石神问答》都是明治庚戌(一九一〇)年出版,在《乡土研究》创刊前三年,是柳田氏最早的著作,以前只有一册《后狩词记》,终于没有能够搜得。对于乡土研究的学问我始终是外行,知道不到多少,但是柳田的学识与文章我很是钦佩,从他的许多著书里得到不少的利益和悦乐。

  与这同样情形的还有日本的民艺运动与柳宗悦氏。柳氏本系《白桦》同人,最初所写的多是关于宗教的文章,大部分收集在《宗教与其本质》一册书内。我本来不大懂得宗教的,但柳氏诸文大抵读过,这不但因为意思诚实,文章朴茂,实在也由于所讲的是“神秘道”即神秘主义,合中世纪基督教与佛道各分子而贯通之,所以虽然是槛外也觉得不无趣味。他又著有《朝鲜与其艺术》一书,其后有文集名曰“信与美”,则收辑关于宗教与艺术的论文之合集也。

  民艺运动约开始于二十年前,在《什器之美》论集与柳氏著《工艺之道》中意思说得最明白,大概与英国摩理斯(W.Morris)的拉飞尔前派主张相似,求美于日常用具,集团的工艺之中,其虔敬的态度前后一致,信与美一语洵足以包括柳氏学问与事业之全貌矣。民艺博物馆于数年前成立,惜未及一观,但得见图录等,已足令人神怡。柳氏著《初期大津绘》,浅井巧著《朝鲜之食案》,为民艺丛书之一,浅井氏又有《朝鲜陶器名汇》,均为寒斋所珍藏之书。又柳氏近著《和纸之美》,中附样本二十二种,阅之使人对于佳纸增贪惜之念。寿岳文章调查手漉纸工业,得其数种著书,近刊行其《纸漉村旅日记》,则附有样本百三十四,照相百九十九,可谓大观矣。式场隆三郎为精神病院长,而经管民艺博物馆与《民艺月刊》,著书多种,最近得其大板随笔《民艺与生活》之私家板,只印百部,和纸印刷,有芹泽介作插画百五十,以染绘法作成后制板,再一一着色,觉得比本文更耐看。中国的道学家听之恐要说是玩物丧志,唯在鄙人则固唯有感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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