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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北大感旧录五


  八,冯汉叔

  说到了“留平教授”,于讲过孟心史之后,理应说马幼渔与冯汉叔的故事了,但是幼渔虽说是极熟的朋友之一,交往也很频繁,可是记不起什么可记的事情来,讲到旧闻佚事,特别从玄同听来的也实在不少,不过都是琐屑家庭的事,不好做感旧的资料。汉叔是理科数学系的教员,虽是隔一层了,可是他的故事说起来都很有趣味,而且也知道得不少,所以只好把幼渔的一边搁下,将他的佚事来多记一点也罢。

  冯汉叔留学于日本东京前帝国大学理科,专攻数学,成绩甚好,毕业后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员,其时尚在前清光绪宣统之交,校长是沈衡山(钧儒),许多有名的人都在那里教书,如鲁迅许寿裳张邦华等都是。随后他转到北大,恐怕还在蔡孑民长校之前,所以他可以说是真正的“老北大”了。在民国初年的冯汉叔大概是很时髦的,据说他坐的乃是自用车,除了装饰斩新之外车灯也是特别,普通的车只点一盏,有的还用植物油,乌的很有点凄惨相,有的是左右两盏灯,都点上了电石,便很觉得阔气了,他的车上却有四盏,便是在靠手的旁边又添上两盏灯,一齐点上了就光明灿烂,对面来的人连眼睛都要睁不开来了。

  脚底下又装着响铃,车上的人用脚踏着,一路发出的响声,车子向前飞跑,引得路上行人皆驻足而视。据说那时北京这样的车子没有第二辆,所以假如路上遇见四盏灯的洋车,便可知道这是冯汉叔,他正往“八大胡同”去打茶围去了。爱说笑话的人便给这样的车取了一个别名,叫做“器字车”,四个口像四盏灯,两盏灯的叫“哭字车”,一盏的就叫“吠字车”。算起来坐器字车的还算比较便宜,因为中间虽然是个“犬”字,但比较吠哭二字究竟字面要好的多了。

  汉叔喜欢喝酒,与林公铎有点相像,但不听见他曾有与人相闹的事情,他又是搞精密的科学的,酒醉了有时候有点糊涂了,可是一遇到上课讲学问,却是依然头脑清楚,不会发生什么错误。古人说,吕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可见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事情。鲁迅曾经讲过汉叔在民初的一件故事,有一天在路上与汉叔相遇,彼此举帽一点首后将要走过去的时候,汉叔忽叫停车,似乎有话要说。及至下车之后,他并不开口,却从皮夹里掏出二十元钞票来,交给鲁迅,说“这是还那一天输给你的欠账的”。

  鲁迅因为并无其事,便说“那一天我并没有同你打牌,也并不输钱给我呀”。他这才说道:“哦,哦,这不是你么?”乃作别而去。此外有一次,是我亲自看见的,在“六三”的前几天,北大同人于第二院开会商议挽留蔡校长的事,说话的人当然没有一个是反对者,其中有一人不记得是什么人了,说的比较不直截一点,他没有听得清楚,立即愤然起立道:“谁呀,说不赞成的?”旁人连忙解劝道:“没有人说不赞成的,这是你听差了。”他于是也说,“哦,哦。”随又坐下了。

  关于他好酒的事,我也有过一次的经验。不记得是谁请客了,饭馆是前门外的煤市街的有名的地方,就是酒不大好,这时汉叔也在坐,便提议到近地的什么店去要,是和他有交易的一家酒店,只说冯某人所要某种黄酒,这就行了。及至要了来之后,主人就要立刻分斟,汉叔阻住他叫先拿试尝,尝过之后觉得口味不对,便叫送酒的伙计来对他说,一面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自己在这里,叫老板给我送那个来。”这样换来之后,那酒一定是不错的了,不过我们外行人也不能辨别,只是那么胡乱的喝一通就是了。

  北平沦陷之后,民国廿七年(一九三八)春天日本宪兵队想要北大第二院做它的本部,直接通知第二院,要他们三天之内搬家。留守那里的事务员弄得没有办法,便来找那“留平教授”,马幼渔是不出来的,于是找到我和冯汉叔。但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走到第二院去一看,碰见汉叔已在那里,我们略一商量,觉得要想挡驾只有去找汤尔和,说明理学院因为仪器的关系不能轻易移动,至于能否有效,那只有临时再看了。便在那里由我起草写了一封公函,同汉叔送往汤尔和的家里。当天晚上得到汤尔和的电话,说挡驾总算成功了,可是只可牺牲了第一院给予宪兵队,但那是文科只积存些讲义类的东西,散佚了也不十分可惜。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冯汉叔,看他的样子已是很憔悴,已经到了他的暮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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