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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记抄(3)


  第十三册记甲辰十二月至乙巳三月间事,题曰“秋草园日记甲”,有序云: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无我也,廿年以后亦必已无我也,则我之为我亦仅如轻尘栖弱草,弹指终归寂灭耳,于此而尚欲借驹隙之光阴,涉笔于米盐之琐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乐无端,拉杂纪之,以当雪泥鸿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犹有所恨,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则吾之记亦可以不作也夫。”

  此文甚幼稚,但由此可见当时所受的影响,旧的方面有金圣叹,新的方面有梁任公与冷血,在以后所记上亦随处可以看出。甲辰十二月十六日条后附记云:

  “西人有恒言云,人皆有死。人能时以此语自警,则恶事自不作,而一切竞争皆可省,即予之日记亦可省。”

  十八日附记云:

  “天下事物总不外一情字。作文亦然,不情之创论虽有理可据终觉杀风景。”

  廿四日附记云:

  “世有轮回,吾愿其慰,今生不得志可待来生,来生又可待来生,如掷五琼,屡幺必一六。而今已矣,偶尔为人,忽焉而生,忽焉而死,成败利钝一而不再,欲图再厉其可得乎。然此特悲观之言,尚未身历日暮途穷之境者也,彼惊弓之鸟又更当何如。”

  乙巳二月初七日附记四则之二云:

  “残忍,天下之极恶事也。”

  “世人吾昔觉其可恶,今则见其可悲。茫茫大陆,荆蕙不齐,孰为猿鹤,孰为沙虫,要之皆可怜儿也。”

  语多感伤,但亦有闲适语,如廿五日附记云:

  “过朝天宫,见人于小池塘内捕鱼,劳而所得不多,大抵皆鳅鱼之属耳。忆故乡菱荡钓鲦之景,宁可再得,令人不觉有故园之思。”

  此册只寥寥七纸,中间又多有裁截处,盖关于政治或妇女问题有违碍语,后来覆阅时所删削,故内容益微少,但多可抄录,有两件事也值得一说。三月十六日条云:

  “封德三函招,下午同朱浩如至大功坊辛卓之处,见沈□□翀,顾花岩琪,孙少江铭,及留日女学生秋琼卿女士瑾,山阴人。夜同至悦生公司会食,又回至辛处,谈至十一下钟,往钟英中学宿。次晨归堂。”

  廿一日附记云:

  “在城南夜,见唱歌有愿借百万头颅句,秋女士云,虽有此愿特未知肯借否。信然,可知彼等亦妄想耳。”

  秋女士那时大约就回到绍兴去,不久与于大通学堂之难。革命告成,及今已二十五年,重阅旧记,不胜感慨。又二月初十日条下云:

  “得丁初我函言《侠女奴》事,云赠报一年。”

  十四日云:

  “星期,休息,雨。译《侠女奴》竟,即抄好,约二千五百字,全文统一万余言,拟即寄。此事已了,如释重负,快甚。”

  三月初二日云:

  “下午收到上海女子世界社寄信,并《女子世界》十一册,增刊一册,《双艳记》,《恩仇血》,《孽海花》各一册。夜阅竟三册。”

  廿九日云:

  “患寒疾。接丁初我廿六日函,云《侠女奴》将印单行本,即以此补助《女子世界》。下午作函允之,并声明一切。”

  丁先生在上海办《小说林》,刊行《女子世界》,我从《天方夜谈》英译本中抄译亚利巴巴与四十强盗的故事,题曰“侠女奴”,托名萍云女士寄去,上边所记就是这件事情。这译文当然很不成东西,但实是我最初的出手,所以值得一提。我离南京后与丁先生没有再通信,后来看见民国八年刻成的虞山丛刻,知道他健在而且还努力刻书,非常喜欢,现今又过了十七年了,关于他的消息我很想知道,因为丁先生也是一位未曾见面而很有益于我的师友也。

  第十四册题曰“乙巳北行日记”,实在只有两叶,自十一月十一日至十二月廿五日,记与同班二十三人来北京练兵处应留学考试事。纪事非常简单,那天渡黄河渡了五个钟头,许多事情至今还记得,日记上只有两行,其余不出一行,又不是每天都记,所以没有什么好材料可以抄录。当时在西河沿新丰栈住,民六到北京后去看过一趟,却早已不见了,同班中至今在北平的大约也只不佞一人了罢。时光过的真快,这十四小册子都已成为前一代的旧事了,所以可以发表一点儿,可是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廿五年三月三十日,于北平之苦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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