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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月夜蝉声”


  我的《荷塘月色》那篇文里提到蝉声。抗战前几年有位陈少白先生——陈先生的名字,我记忆的也许不准确——写信给我,说蝉子夜晚是不叫的。那时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陈先生的话不错。我于是写信请教同事的昆虫学家刘崇乐先生。过了几天,他抄了一段书交给我,只说了一句话,“好容易找到这一段儿!”这一段儿出于什么书,著者是谁,我都忘了。但是文中记录的,确是月夜的蝉声;著者说平常夜晚蝉子是不叫的,那一个月夜,他却听见它们在叫。

  当时我觉得刘先生既然“好容易找到这一段儿”,而一般人在常识上又都觉得蝉子夜晚不叫,那么那一段记录也许是个例外。因此我覆陈先生的信,谢谢他,并简单的告诉他我曾经请教过一位生物学家,这位生物学家也说夜晚蝉子不叫。信中没有提刘先生的名字,因为这些话究竟只是我的解释;刘先生是谨慎的科学家,关于这问题,他自己其实没有说一个字。信中我又说《荷塘月色》以后再版,要删掉月夜蝉声那句子。

  抗战的一年或其后一年,陈先生在正中书局的《新学生》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讨论这问题,并引了我的信。他好像还引了王安石的《葛溪驿》诗的故事。诗中也提到月夜蝉声;历来都怀疑他那诗句,因为大家都觉得夜晚蝉子不叫。这个故事增加这问题的兴味。但那时我自己却已又有两回亲耳听到月夜的蝉声。我没有记录时间和地点等等,可是这两回的经验是确实的;因为听到的时候,我都会马上想到这问题和关于它的讨论。

  当时我读了陈先生的文章,很想就写封信给他,告诉他关于那位生物学家的我的曲解,和我的新的经验,跟《荷塘月色》中所叙的有相同的地方。可惜不知道他的通信处,没法写这封信。于是又想写篇短文说明这些情形,但是懒着没有动笔。一懒就懒了这些年,真是对不住陈先生和一些读者。

  从以上所叙述的,可以知道观察之难。我们往往由常有的经验作概括的推论。例如由有些夜晚蝉子不叫,推论到所有的夜晚蝉子不叫。于是相信这种推论便是真理。其实只是成见。这种成见,足以使我们无视新的不同的经验,或加以歪曲的解释。我自己在这儿是个有趣的例子。在《荷塘月色》那回经验里,我并不知道蝉子平常夜晚不叫。后来读了陈先生的信,问了些别人,又读到王安石《葛溪驿》诗的注,便跟随着跳到“蝉子夜晚是不叫的”那概括的结论,而相信那是真理。于是自己的经验,认为记忆错误;专家的记录,认为也许例外。这些足证成见影响之大。那后来的两回经验,若不是我有这切己的问题在心里,也是很容易忽略过去的。新的观察新的经验的获得,如此艰难,无怪乎《葛溪驿》的诗句久无定论了。

  19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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