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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二年一月


  一日 星期五 雨

  同清华大学的校友一起在新华味斋聚餐。饭后,到南汉普顿路的邮局去询问关于邮件的转递问题。一个职员告诉我说邮局不管转送,除非我目前住的房子封闭或停止使用。想弄到一张明晚民间舞蹈节的票。但怎么也弄不到。

  同清华的校友在福耶尔苏伊斯饭店谈话。他们想在晚饭后看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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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日 星期六 雨

  今天一天都花在文娱活动上。先在奥林匹亚游乐场看伯特伦米尔杂技团的演出。该团的演技引起很大轰动,特别是高空走钢丝和空中飞人的表演。看完杂技后周游奥林匹亚,那里面有个叫做游乐博览馆的地方,真是有趣。我花了一先令在巴丁斯惊险转轮上坐了一圈,真够刺激。

  在艾伯特会堂看英格兰和西班牙的民间舞蹈。演出似乎有点简单和单调。这种民间舞蹈是花了很大力量才恢复起来的,恐怕这种恢复不会持续多久。

  买了一把用来轧碎坚硬果壳的钳子,我用硬币夹着核桃做试验,结果轧得一团糟。这也算是我的新尝试吧。

  在贝德福德十二号楼上的休息室里碰到了陶先生,他对我很怠慢,我真后悔会在那里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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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 星期日 阴

  赴歇卜士夫人的茶会和晚餐。晚饭后跳舞。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跳探戈舞,可今晚我却跳了。

  罗津嘉(Rotzinger)小姐早晨离去,她好像不愿意走。我是唯一送她的人,她提了一个小衣箱去地下铁道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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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 星期一 阴

  R夫人笑眯眯地看着我从她的房子里搬出去。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王先生帮了我很大的忙。他建议我把书放在送洗脏衣服的布袋里,这倒是个好主意,要不我得花很多时间把这些书捆起来。

  迁到芬奇莱路新居后,柳先生就领我到哈姆斯特德公共图书馆去,这是一个很方便的读书地方。

  由于房间还没收拾好,我一整天都无所事事。晚饭不错。饭后我们玩了一会儿“纳普”,我很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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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 星期二 阴

  从费兹先生的讲话中得到一些新的观念,它们迫使我怀疑自己完成研究中国诗词格律要领的能力。我缺乏科学文化的知识。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没有掌握科学的真理。但我仍要坚持下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进行研究。

  在罗先生屋里吃饭,饭菜很好。他告诉我他在学俄语,并将参加今年夏天去俄国的一次观光。旅费大约要二十五英镑,我觉得真不贵。

  去罗的住处之前,到德鲁瑞拉恩剧院去买票,前排的座位已客满,只好买两张后排座位的票。当我们正要进入楼下正厅后座的出入口时,陶先生、王先生和一位印度绅士来了,我给他们去弄了票,但守门人把我的票拿去了。罗进去后,我得把票送给他们三人,可是里面人很挤,我走不过去。正在这时引座员宣布“客满”。我站在那里一边等一边同朋友们谈话,不满的人群注视着我。我最怕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很突出,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何况我们的行动也不是很正大光明的。后来在引座员和警察的帮助下,我的朋友终于进去了。

  这个戏与其说戏剧性强,倒不如说新闻性强。罗先生倒是相当喜欢这个戏,但陶不感兴趣,我看他有时快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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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日 星期三 雨

  早晨同柳谈话。我们在附近一个茶室里吃午饭。这个茶室只有一些工人光顾。下午我们在风吹雨打声中吃了一磅核桃。

  吃晚饭时遇见埃利斯(Ellis)先生,他是个传记文学作者,一个和蔼的绅士,他认识波拉德(Polard)先生。

  这所房卖了,代理人限女房东本月二十五日前搬家,但她拒绝了,说:“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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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 星期四 晴

  歇卜士夫人把她自己和她女儿的恋爱经历告诉我。她和我们有着同样的道德观念。

  到吉尔福特大街十八号访问林语堂先生,他向柳先生和我扼要地介绍了他的中文打字机设计。他在这方面的研究工作至少已有十多年了。他的打字机上将装有六十个键,键盘排成弧形,一排挨着一排。他认为方块字的主要构成成分是部首,根据他的统计,汉字左偏旁有八十多个,右偏旁约有一千三百个。故左偏旁的字形约占字盘的三分之一,右偏旁约占三分之二。两种偏旁在打字时合并成为一个字。那些不由左右偏旁构成的汉字则需要个别的字型,大约有七八百字。因此,打字机上的总字数大约为三千个。他认为这种打字机打一个汉字的时间相当于在英文打字机上打三个键的时间。这真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使我非常钦佩,并以最大的热情祝愿他成功。

  王先生告诉我他星期二晚上走进剧场时挨了骂,有几个人斥责他:“你这中国人,肮脏的狗,你迟到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真是岂有此理!我们没有经验,也没有受过在黑暗中走路的训练。那天晚上要是我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同那些骂人的家伙干起来。天知道我为这个事件感到多么的气愤!同时也觉得很懊恼,我们竟会给周围的英国人留下这么坏的印象。我也同王一样,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是,过去的事已经是过去了,有什么办法补救或纠正呢!

  我们到海德公园去划船,陶划得非常熟练。

  柳先生和我在贝克街等公共汽车,车子挤得很。柳挤车时无意中踩了一个妇女,她的男友把柳拖下了车。我勃然大怒,但无可奈何,因为我被挤在车上下不来。柳最后还是上了车。后来我换乘另一辆车,因为这辆车实在太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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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日 星期五 雾

  柳不愿意在有雾的时候外出。

  到雨果(语言学院)那里去问注册员有关下学期的注册手续。在托林顿广场看俄国文学展览。我对俄罗斯国家剧院的照片很感兴趣,至少有四个方面十分吸引人,那是在这里从未见到过的。男女演员的表演风格完全是俄国式的(一位身穿精致剧装的女演员除外),但对我来说并非罕见。在展览会上买了一本第二次国际革命作家代表大会的文学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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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日 星期六 早晨晴,下午和晚上刮风

  柳走了,剩下我一人感到很孤独。我已经差不多决定参加雨果(语言学院)的私人授课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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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 星期日 雨

  整天呆在家里,当我独坐在楼上时,我觉得此情此景颇似中国的秋天。透过窗帘望出去只见外面一片昏暗。几棵细弱的秃树在狂风中颤栗呻吟。梦一般的回忆涌上心头。

  近来感到疲乏,可能是由于消化不好的原故。

  昨夜失眠。

  晚上学狐步舞和华尔兹舞,取得一点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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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日 星期一 阴

  在雨果语言学院报了名,花去我四镑十五先令。

  梦见我因研究精神不够而被解聘。这是我第二次梦见这种事了。

  鲁蒂斯豪泽小姐给我寄来一封信。

  发现我在走路时很容易疲劳,真是一个没用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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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日 星期二 晴

  到雨果语言学院听私人授课,教师是鲍德温(Baldwin)先生。他的发音不像英国人,他发的有些音如“P”,“o”,“wh”或多或少有点像法语的发音。我很失望,想跟办公室商量换个老师,但又拿不准换上来的老师是否就会好些。我现在才知道雨果语言学院是一种商业性的组织。后悔没找帕金森小姐向我推荐过的三位老师。

  给鲁蒂斯豪泽小姐写了一封长信。

  看完了圣陶写的散文集《脚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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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日 星期三 阴

  到莱塞姆剧院去看《灰姑娘》。听剧中的对白比较吃力,但总的说来,我很欣赏这个戏,也喜欢那些芭蕾舞和布景。这个戏可以说是老少皆宜,不像《彼得·潘》那样只适合孩子们看。由于怕排队,没有吃午饭。买了一本文字很美的书,但晚上回来的时候忘在公共汽车里了。为此生了一阵闷气,决定明天再去买本新的。

  今晚工艺学校的写作课开始了,老师的教学能力很强,讲课内容丰富,但对我来说讲得太快了。

  感到在这儿吃饭受拘束,住在这儿浪费时间(去食堂,进城和每天晚上玩牌)和受拘束,值得吗?我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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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日 星期四 晴

  到国立美术馆去听有关色彩学的课,到那里时讲课已开始。讲课的老师正在讲暖色和冷色。他说暖色和冷色跟实际生活中的冷暖没关系。暖色可以用来代表冬天,而冷色则可以用来代表夏天。他认为橙色是最暖的色彩,旁边的蓝色则是最冷的。他接着讲各种色彩的协调和对比,就像音调的协调和对比一样。

  这种课对我好像没多大用处。最好的方法是通过一般性的指导,然后直接地观察各种绘画。

  在牛津广场没赶上公共汽车,耽误了我很长时间,真恼人。

  我对雨果语言学院的意见发生了作用,该院办公人员指定一个伦敦人来做我的指导教师。不过,我对这位教师仍然没有多大信心。我后悔仓促地到一个法国学校来听英语的私人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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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日 星期五 晴

  在高尔街的快捷奶制品店吃午饭,这是我到过的最拥挤的一家饭馆了。下星期五准备到托马斯路的里昂之角饭店去吃饭。

  马特(Matt)先生是我的新的私人教师,他的发音很好,但他本人好像不太严肃,我不喜欢他的关于语言学的传统观念。很后悔参加雨果语言学院的私人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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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日 星期六 阴

  到吉斯巴恩宫剧场去看电影《长腿爹爹》。这部片子不错。对慈善机构的讽刺相当有力。不过,电影中的主题仍然落在慈善事业上,只是另一种形式罢了。男主角的行为是对的。但女主角为什么爱上一个她从没有见过面的人呢?那当然是出于感激。这里就有两点值得商榷:第一,对一个摩登女郎来说这样的事情是太不可思议了;第二,它吹捧富翁,把他们表面上对穷人的施舍当成是最高的美德。这完全是资本主义的观念。

  在新剧场看《伯克和海尔的罪恶》,一点也不令人激动。当剧中的第一起谋杀案件发生时,观众都笑了,因为这种气氛确实太过时了,令人不得不笑。第二起谋杀案件的情节还说得过去,比较曲折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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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日 星期日 阴

  早饭时,歇卜士夫人说,她要把一首有趣的诗刻在她的墓石上作为碑文。她把这首诗的作者给忘了,但还记得内容:

  这儿躺着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在世永没有住过嘴。

  上帝说她还会复活,

  我们希望她永远不会。

  和柳一起长途跋涉到哈姆斯特德公园去,走了大约八英里路,几乎把我弄得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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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日 星期一 阴

  接到于、李、隋的信,他们信中的用语虽不同,但都表达了惦记我的心情。于和李的信内无意中透露了国内的阴暗、郁闷的气氛使我感慨万分。隋让我给他买一本书,但信中的口气颇有点挑战的味儿,他把我当成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不管他是有意挑战还是开开玩笑(这个玩笑可开得不高明),总之伤害了我的感情——我还没决定怎么打发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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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日 星期二 阴

  穷于应付老师和指导教师留下的家庭作业。我感到把那么多的时间花在作业上未免有点冤。我现在急需的是提高阅读能力和扩大词汇量。再说,这位指导教师是个能力平常的人,尽管他发音不错,但这个人对他自己国家的语言知道得并不多。

  在莱塞姆剧院订了四张明天的票,都是头等包厢。票价相当贵。但已约了歇卜士夫人和小姐,故不得不硬硬头皮。

  在塞尔弗里奇看英国乒乓球锦标赛,运动员的扣球技巧十分熟练。但看来他们只会这一种打法。柳告诉我说这种运动是日本人发明的,但最好的运动员却是我们国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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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日 星期三 阴

  在科莱塞姆剧院看《白马客栈》。布景和服装妙极了,而且舞台可以旋转。主要的喜剧演员演得不怎么样,但另一个由乔治吉(George Gee)扮演的角色,踢跶舞跳得很熟练。

  ※

  二十一日 星期四 阴

  冯先生写信给柳说我可以开始阅读现代知识大纲里的文章了,同时参考随信附来的目录。这是个好主意。

  想在国外时读以下一些书:

  1.韦尔斯的简明史

  2.圣经

  3.神话故事

  4.莎士比亚故事集

  剑桥版的《哈姆雷特》等等

  5.现代作家的作品

  贝内特

  哈代

  泰斯·伏吉尼亚·沃尔夫

  普里斯特利

  韦尔斯

  高尔斯华绥

  康拉德

  梅雷迪斯

  梅斯费尔德

  瓦特·德拉马尔

  哈代

  A. E. 豪斯曼

  萧伯纳

  巴里

  斯特雷奇

  贝洛克,穆尔

  欧洲文学简史

  标准英语

  帕尔默语法

  艺术

  音乐

  理查斯

  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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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日 星期五 阴

  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处于紧急关头,我们正在忧患之中没落。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不能再讲空话了。

  在阿尔代费剧院订了一张票,准备二月三号星期三下午去看日场《海伦》。这个歌剧是马克思·赖因哈特(Max Reinhardt)教授导演的,由科克伦主演。另外又在帕拉达姆剧院订了一张星期天音乐会的票。

  给于买了一本相册。

  ※

  二十三日 星期六 阴

  和柳、鲁一同进餐,鲁建议去帝国剧院看嘉宝演戏,我们都同意。鲁劝我省下上剧院的钱去买个留声机。当我告诉他我明天要去帕拉达姆听音乐会时,他说我根本听不懂还要去,他的话伤了我的自尊心,但我回答“是的”。我们到了剧场,在我脱大衣的时候,鲁等得很不耐烦。他先向柳发牢骚,接着又责备我。我请他俩先走。演出时我默默无言,只说了短短的两句话。走出剧场以后,我立即跟他们分了手。

  乘地下铁道列车去皮加迪利广场,没看见多少妓女。后来走出广场去看维纳斯的雕像,我觉得它的底座太大了,而且喷水池周围很脏。

  ※

  二十四日 星期日 阴

  到帕拉达姆去参加星期天音乐会,演出的节目包括小提琴独奏和独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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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日 星期一 阴

  今晚和柳促膝长谈,我们谈到歇卜士一家和在北京的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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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日 星期二 阴

  买了几本诗集。

  有个日本妇女打电话给歇卜士夫人,说有一对日本夫妇想在这儿租个房间住一个月。这消息使她很高兴,却给我和柳带来难题:我们是否立即搬走,或者事先告诉她我们不能和日本人住在一起?但这对日本夫妇后来又不来了,他们不愿意在短期内搬两次家。

  在恩巴塞剧场订了一张星期四晚上的票,这个戏的名字叫《五㖊深》,它多少有点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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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日 星期三 阴

  在爱奥尼亚剧场看电影《南希·卡罗尔和鲁思·查特顿》。史蒂文森(Stevenson)先生告诉我们一些英国的恶作剧:1.冬天在窗外装鬼叫。2.夏天,当一个主妇安静地坐在那儿做活时,把一个玻璃瓶打碎让她吓一跳,以为是玻璃窗被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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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日 星期四 阴

  昨晚为了订星期六在萨德勒韦尔斯剧院演出的芭蕾舞票耗费了两个钟头。这都是我自己不好,我以为在老维克剧院演出,所以跑到那儿,结果浪费了一个小时。

  送洗衣服真是伤透脑筋,没想到洗衣店中午关门,我只得带着包裹去食堂,午饭后再回去。

  歇卜士夫人无力偿还债务,债权人一点也不肯宽容她,真可怜。我们不知道能为她作些什么才好。

  在恩巴塞剧场看《五㖊深》。这是个空想主义的戏,有时甚至是说教性的。显然是受苏俄意识形态的影响,但还不敢同苏俄的思想体系进行比较对照。剧情的结构有些松散。女雕塑家的时髦服装很吸引人。当然,这些服装跟俄国人毫无关系。爵士乐曲和《五㖊深》里的插曲是轻松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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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日 星期五 阴

  无线电广播说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和北火车站被炸成一片火海。这真是人类文化的浩劫。我担心东方图书馆是否还幸存着!

  歇卜士夫人与我们每个人一一拥抱,表示同情。

  由于上课时迟到,错过了练习,我很后悔。

  买了一支自动铅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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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日 星期六 阴

  在萨德勒韦尔斯剧院看芭蕾舞。对我来说这有点新鲜。我迟到了,错过了第一场舞蹈。当我坐到位子上的时候,两个英国人相互喋喋不休,我没听见他们唠叨什么,似乎是有关我的国籍问题,我感到有点尴尬,因为我在来剧院的路上看见晚报上头条新闻登着中国宣战了。

  鲁先生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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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日 星期日 阴

  到新粤酒家参加林博士的宴会。午饭后,和他一起到他的住处。他向我谈了关于他的中文打字机的计划。访问王和陶先生。

  凯德(Cade)先生跳舞跳得很好,特别是狐步舞。歇卜士夫人不喜欢狐步舞,说这种舞太古怪。她说这种舞不是英国式的,而是欧洲大陆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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