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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的诗(1)


  R. D. Jameson 作

  Jameson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教授。他这篇《纯粹的诗》(Pure Poetry)叙述近几年来欧洲评坛上关于诗的一个新争议;原委分明,简要可看。原文载今年《英文杂志》第十号。本篇翻译,曾得他的同意与帮助。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四日记

  争议及其起源

  (关于)“纯粹的诗”这名辞的意思之争议,在过去两三年里,曾引起法、英、美各国领袖批评家的注意:从一种观点看,(这)不过是欧洲关于诗的性质的辩论之旧病复发罢了;但与现代欧洲诸著作家——T. S. Eliot, the Sitwells(两兄一妹),Gertrude Stein, Paul Valery与其他诸人——的文学急进论并观,这争议便足以说明许多的趋势;这些趋势,用别种方法看,也许不会(弄)清楚。

  这种关于诗的性质的辩论,在欧洲的批评中(所以)不能免,(是)种种事实使然,这些事实,用最简单、最不专门的话说,则如下:大批的文章每年以“诗”的名号贡献于欧洲的批评家。而读者审查(以后),这些文章并未能证明它们(有用)此名号之权。它们虽然有律有韵,而缺乏诗的魔力。有些一两行或一个短语(phrase)是诗。于是批评的问题就起来了:怎样从理论上分清诗与韵语(verse),(分清)真的,纯粹的或完美的诗与假的,不完美的或不纯粹的诗。

  (关于)分清诗与非诗的种种企图之历史,得占欧洲“文学的哲学”(literary philosophy)的历史之一大部分,此地不能讨论。近来集中于“纯粹的诗”这名辞的争议之历史,可以简要地叙出,这争议的起源不明。几年前,George Moore君印行一部诗选,题名“纯粹的诗”;他又在一篇序里提出他的“诗之纯粹性”的理论,并申辩(其说)。 Moore君的诗选出版前不久,一位最显著,最急进的法兰西学会成员,Valéry君,给Lucien Fabre君的《女神的认识》Connaissance dela déesse写了一篇序。在这篇序里,Valéry君用了——他说(是)“偶然”——“纯粹的诗”这名辞。Valéry君用这名辞,据他的批评家与朋友们想,是他研究法国诗人Baudelaire与美国诗人Edgar Allen Poe的结果。这样,无论这争议的文学的渊源是些什么,这些渊源(总)是国际的,而且让我们回到十九世纪中叶去。

  一个简短的提要,(说明)Poe, Baudelaire, Valéry与他们的批评家所贡献的种种诗论的,可以用来指出过去两三年中曾经(大家)长久讨论与申辩的,诗之诸特性。

  一 Poe说

  Poe的诗论虽然在他的随便哪篇批评论文中都可见到,但在他的《文章哲学》中说的最明白。在这篇论文里,Poe说明自己是在背叛他那时候的那些批评论;那些批评论大部分是受了德英两国浪漫派诗人——Schiller, Goethe, Coleridge, Wordsworth, Hunt——的影响。这些批评家各用自己的方法,指出诗是一个情绪的洪流,而写作的诗人是为“烟士披里纯”所鼓舞,或如别一些人说的,(是)在一种“忘形的状态”(state of delirium)中。他们教(给我们)——虽然不都用相同的字样,而且也不完全一致——诗是情绪;老心理学里假定了来管辖,指导种种情绪的,人的心能,(即)智力,理性,或判断力,是不管事的,而种种情绪统制一切。浪漫派诗人当他自己只是他情绪的工具。Poe对于这种理论的攻击,猛烈而锋利,并且不止一次。Poe力说艺术家是个思想的人;理性必为艺术家所用的主要的工具,题材不选择诗人,诗人选择题材。虽然一篇诗的效果可以是一种伟大的情绪,但诗的制作的过程,应是合于理性的。

  Poe想,写一篇诗,第一步是,决定那要造在读者的意识上的情绪或“效果”。于是诗人得选择最适于那情绪的题材。他得选择一种与题材相应而又适于传达那情绪的韵律。他得(按照)“鼓起他所决定的情绪”这一个目的,选择他的种种节目,他的种种影象,他的各个韵脚,甚至他的各个字音(vowels)。他得建筑起他的诗来。比之一个情感的动物,他更应是一个意识的艺术家。

  Poe解释他怎样做成他最有名的诗篇之一《老鸦》,在他的解释里,他自信(有)如此之多的先见(forethought),(直使)他的研究者疑惑他不诚实,在一个将诗与情绪视同一物的时期,(说)一个诗人在做成像《老鸦》那样“情绪的”诗之际,会如Poe所说那样冷冷地推究,似乎不可信。无论Poe是否像他说的那样为“烟士披里纯”所鼓舞,这“事实”是有的:他(求)合于他的理论,设法证明理性比之情绪更应是做着(诗)的诗人之响导。

  Poe讨论诗的效果时,走到相反的一极端。他相信诗的效果应是纯然情绪的喜悦。他说没有像长诗这样东西。他嘲笑这观念:抒情诗意在传达或真能传达人生哲学或种种教训。他想,诗的意义是美,像任一种别的艺术一样。这样,教训诗是不可能了。教训诗不是写来创造美的,(是写来)开教训的。叙事诗呢,他想是两种互拒的艺术作用——(叙事与诗)——之苟且的联合,最伟大的诸诗人常歌咏相同的题目,而诗的伟大并不仗着发现新的,希奇的题材:那么:诗的伟大应由于诗人的技巧;比之诗的内容,更(应由)于它的形式。

  Poe的贡献可作一简短的提要:做诗,比之(是)种种情绪(的工作),更是智慧的工作;诗人的智慧应准备给读者创造一种美的经验;在这个经验里,题材比较不重要,题材的布置却极重要。

  依Poe(意),纯粹的诗不外是传导美的经验的诗;(这美的经验是)不与其他种种“道德的”或“智力的”经验相杂的。这件事是重要的:虽然Poe比之别一些题材,更中意某一些题材,(但)他不(说)任何题材不纯粹而除外(之)。他只除外种种作用与效果罢了。

  二 Baudelaire说

  Poe在美国不甚为(人)所知。但在法国,他的作品引起了诗人(Conseils aux Jeunes Littérateurs)里,大略说过的,他自己的文学论,他没有深论下去。

  Baudelaire之承受Poe的“诗是智慧”之理论,在他译的Poe的《老鸦》的前记里可见。Baudelaire说:

  “我们听说,诗学是组织并型成在种种诗篇上的。这儿有一位诗人,他竟称他的诗篇是按着他的诗学组织的。他确有伟大的天才,并(确有)比别的大多数人更多的‘烟士披里纯’——若我们(用的)‘烟士披里纯’(这词儿)的意思是能力、智力的灵感(enthusiasm),和保持Poe的种种心能清明的力量。他,最富于创作性的人,屡次说创作性是研究的结果;而这句话并不是说,创作性是能由教师们传授的。偶然与不可知是他的两个大敌”。(于是Baudelaire)研究Poe在他的“《老鸦》之分析”中,是否过甚其辞,(说得)他的“烟士披里纯”比实有的少;(这)以后便接着(说):“他的赞许的公理之一是这一条:‘小说里的结局——其他一切文章里的意图的效果——得在写第一个字以前思量定了,安排(定了);不该写一个字,不是去助成一个去展开结局或加强效果的句子的’。‘忘形’的爱美家(即主张‘烟士披里纯’是情绪的、非理性的,那些人)也许讨厌这些箴言。(将)艺术可以从精思得到的利益,证明给他们(看),让世界上的这些人看看称为诗的这件奢侈品,需要多少的劳力:这件事常常是要紧的”。

  这些话指出Baudelaire大体承受Poe的理论,(但)在别处Baudelaire引伸这个理论,比Poe更深,而(关于)“纯粹的诗”的结果,(他)比Poe主张得还要明白。

  以下的话在想着诗的目的是道德的教训的,那些好人间,引起过小小的扰乱。Baudelaire说:“诗……除它自己,别无目的,他不‘能’有别的目的;著者只为写了诗的欢喜而写的诗,(最)伟大,高贵,(最)配‘诗’的名号,没有一个诗人,没有一篇诗可以(与之)相比。”

  “我不说诗决不会提高(人的心情),也(不说)诗的最后的结果不会使人超脱种种俗趣。……我是说诗人若为道德之故而写(诗),他便减缩了他的‘诗的’力量;(我们)可以放心打赌,(说)他的作品一定不好。诗与科学或道德同化,不是死亡,便是堕落。它没有真理做它的目的,它只有它自己。真理与诗歌无关;助成优美性的一切,(也就是)诗歌的不可抗的势力,夺去真理的权威与力量”。

  在这一点上,Baudelaire不再去讨论真美善的种种关系。他相信美与真善,只有些微的差异。事物(之)不真或恶,(是)它们失了调和之故。他断言“种种叛德(的事),可看作是违背宇宙之韵律与韵律规则的,种种罪过”。

  于是Baudelaire提出一种美论。他说:“灵魂(之)见着坟墓那边的光彩,是通过诗也借着诗,通过音乐也借着音乐的。一篇优秀的诗给(人)带了眼泪来时,这些眼泪便是这种性质存在的证据;那性质在这不完美的世界里,愿意立刻达到默示的乐园。”

  “这样,严格地,简单地(说),诗的原理便是向着一种高等美的热望,而这原理的表现是在一种灵感,一种情绪,一种灵魂的超脱中;这种灵感、情绪、灵魂的超脱,与热情不同。因为热情是自然的东西;真个太自然了,它不免要将不协调的调子引入纯粹美的领域中。……”

  (我们)还可以从Baudelaire引些话,解释他的美论。但是所引的已够作论断的材料,(我们可以说)Baudelaire的理论与他的浪漫派的前辈的理论相离,而与Poe的理论至少有两方面相合:第一,Baudelaire像Poe一样,力主诗的制作,比之通过感情,更应是通过思想的;第二,诗的作用,比之传播道德或知识,更是创造美的。Baudelaire发挥他的美觉论,比Poe更是完满;他想美觉是介在智慧与道德间的,一种特别感觉(sense)。美是借了这种美觉而经验着的。美的经验是由一种热情或情绪随伴着的。

  Baudelaire解释助成诗中不纯粹性的那些要素,比解释助成纯粹性的那些(要素),较为成功。“诗除它自己,别无目的”这句话的意思,比“诗者,诗也”多不了什么。这句话可以引伸如下:诗诉于我们的美觉,而别种文章许诉于我们的真理感觉或道德感觉。纯粹的诗特别诉于我们的美觉,虽然有些诗篇,许也诉于我们的别种感觉。(我们)可以先看一看,这界说也许会解作(如下的)意思:纯粹的诗只是毫无意思的,许多美丽的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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