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朱自清 > 朱自清翻译作品集 | 上页 下页
近代批评丛话


  近来翻看美国柳威生Lewisohn编的《近代批评辑要》A mordeon book of Criticisms,觉得有些趣味的,便想动手试译,现在却只成了一篇。倘时间许我,将继续这个工作;随时在本刊上发表。这部书原是很浅近的,但我的英文不佳,总还不免有错误的地方。只好敬待读者的明教了。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日记。

  一 心灵的漫游

  佛朗士(Anatole Fvance)原作安那陀尔·法朗士,法国批评家,小说家。

  ¤

  如我所懂得的,批评与哲学和历史一样,是一种说部,供有明辨的,好奇的心的人之用。而各种说部,严正地解释起来,实在都是些自传。所以好的批评家只是叙述他的心灵在诸名作中漫游的情形的人。

  世上没有客观的批评这种东西,正如没有客观的艺术一样;有些人自夸着说他们的文中应有尽有,只除了他们自己,这是受了那最悖谬的妄想所骗了。实在人决不能除开了自己。那是我们最大的不幸之一,若我们能用苍蝇的复眼看看天上和地下——只一分钟也得,若我们能用猿猴的粗率的简单的脑筋了解自然界,我们随便怎样牺牲,都愿意的。但正是这些,我们被禁止了。我们不能像泰来西亚Tivesias,做着男人,同时记着以前做过女人。我们被锁在我们的身分里,像被锁在牢狱里一样。在我看来,我们最好是好好地承认了这个可怕的地位;最好让我们在无力自默的时候,可以说到我们自己。

  坦白的批评家应该说:

  “列位,我在借莎士比亚、雷兴(Rabdne)、巴斯喀(Pascal)或哥德做题目,说到我自己了——这些题目供给我一个美丽的机会。”

  我有幸认识弗老利先生(Fleury);他是一个很诚恳的老批评家。有一天,我到拉飞耳荫路的小屋子里看他,他领我看他所得意的多寡适宜的书库。

  他向我说:“先生,演说,纯文学,哲学,历史,种种的书都有些在这儿了;只差包罗一切的批评的书。是的,批评家也只是演说家、哲学家、历史家做的呀。”

  弗老利先生的话是不错的。批评家完全是,或者至少是,他自己所应成的人。他有机会显示最稀罕的、最纷异的、最变化的智慧能力。若他是一个圣伯孚,一个泰纳,一个拉买脱利(Lamaitve),一个勃林铁尔(Bruuetiere),他一定这样做的。他固定于自己之内,创造人的智慧的历史。批评是一切文体里最少年的,结果或者要吸收一切文体呢。对于一个有丰富的记忆和久长的传说的,很文明的社会,它是非常合宜的。对于一种好奇的,博学而又温雅的人,它是特别有用的。它的兴盛,要靠着文化的发达,别种文体也如此,但它更甚。创造它的人是孟代(Montaigne),圣泰夫蒙(Saint-Fvremoud),拜尔(Bayle),孟德斯鸠(Montesgoieu)。它同时从哲学与历史前进。它为自己的发展,常需要着一种知识绝对自由的时代。它已经补了神学的缺;假如一个人寻求普遍的大师,寻求十九世纪的亚贵那斯(Aguinas),他所不得不想到的,除了圣伯孚,还有谁呢?……

  ¤

  照李特来(Littve)说,书是一束钉过的、写的或印的纸报。那个界说不能使我满足。我说书是魔术的作品;里面漏出各种影象,扰动人的心灵,变化人的心意。或者说得更好些,书是一种小小的魔术器械,将我们架到过去的影象之中,架到神奇的阴影之内。读书多的人,正如吃了印度大麻的人。他们生活在梦里。这精微的毒药灌彻了他们的脑筋,使他们不能感到真实的世界,使他们被可怕的或可喜的幻象掠夺而去。书籍正是东方的鸦片呀。它们吞下了我们。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都有了书库了;那就完了。

  我们爱书籍,要像诗人的夫人爱她的忧愁。我们要爱它们:它们所费于我们的却极大的。真的。书籍能杀我们。你们可以信我,我是敬慕书籍的人,我从很久的时候,就一丝不留地委我身于书籍了。书籍杀害我们。我们的书籍太多了,种类太繁了。人曾经不读书而活了许多年代。恰在这些年代里,人的行为最是伟大,最是有用;因为他们从野蛮进于文明,便是在那时候。但因为那时候人们没有书他们便不至毫无诗与道德:他们用自己的心去学歌曲,他们从彼此的问答里,知道日常生活的规律。在他们的童年,老妇人们告诉他们“驴皮的故事”及“着靴的猫的故事”;这些故事,迟之又久,才有印本,供爱书者之用。最早的书只是些大石头,上面刻着官府的文告或宗教的文告一类东西。

  从那时到今,是很长久的时期了。这其间我们有了怎样可惊的进步!在十六、十八两世纪里,书籍增多到奇异的程度。现在它们的出产,更较那时加了百倍。巴黎一个地方,每天就有五十部书出版,新闻纸不算在内。这仿佛是一种异常的狂歌纵饮之仪式。我们从沉溺里偶然浮露时,将被看为十分疯狂的人了。人总是继续不绝的陷于矛盾的两极端中,这是人的运命。中世纪的人因无知而生畏惧。于是种种的心病盛行于一时;这些心病,我们已不复觉着了。现在我们有了研究,却又忙忙的向着普遍的麻痹一条路走了。这样看来,若在两极端间,保留一些限度,不是较聪明些,又较优美些么?

  我们要爱书,我们要读书;但我们不要用无辨别的手去搜集它们;我们要精致,我们要选,我们要像莎士比亚某种喜剧里那个爵士一样,向我们的书贾说:“我愿它们装钉得精美,我愿它们说到爱。”

  1923年10月20日。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